1983年的陕北,春风裹着细沙掠过双水沟,李志刚蹲在窑洞前的土坡上,望着对面山梁上稀稀拉拉的几棵老槐树。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陕西日报》,铅字印着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像火苗般灼烧着他的掌心。
“刚子,县里分的地你真要包?”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十五亩旱地位于三道梁的背阴坡,去年公社种玉米时连种子钱都没收回。
志刚没答话,目光落在屋檐下那串红辣椒上——那是妹妹秀兰用暑假挖药材的钱换的。他想起在县城读高中时,班主任曾指着课本里的苹果种植技术说:“黄土高原的昼夜温差,最适合种富士。”
第一年开春,志刚用全家积蓄换回三百株果苗。妹妹秀兰跟着他扛着镢头上山,十八岁的姑娘手掌磨出血泡,却把草帽往脖子后一甩:“哥,等结了果,给咱娘买件的确良衬衫。”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七月那场雹子砸塌了半山腰的窝棚,志刚蜷在泥水里,看着满地狼藉的嫩枝。黑暗中,他摸到衣兜里秀兰偷偷塞的粮票,上面还沾着妹妹采草药染上的柴胡味。
乡农技站新来的技术员叫周晓梅,扎着两条麻花辫,说话带着关中口音。她在果园里蹲了三天,白球鞋沾满黄土:“剪枝要留营养枝,腐殖土得拌菌肥。”志刚别过头,不敢看她被晒红的脸颊。
那年冬天特别冷。志刚带着村里后生们打旱井,铁锹撞在冻土上溅起火星。晓梅裹着军大衣来送图纸,棉絮从袖口钻出来,像朵蒲公英落在志刚磨破的胶鞋上。
第三年秋天,第一车苹果运往省城那夜,全村后生举着煤油灯守在山道旁。卡车碾过碎石路的声音惊醒了八十岁的五保户张奶奶,老人抖着手往驾驶室塞了双千层底布鞋:“当年红军过陕北,也是这个时辰......”
在省城果品站,志刚摸着电子秤冰凉的铁壳,忽然想起晓梅笔记本里抄的句子:“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为他生活的那个世界而奋斗。”他转头望去,晓梅正踮脚擦卡车后视镜上的尘土,麻花辫散开一缕,金灿灿地映着晚霞。
2001年清明,志刚带着儿子给父亲上坟。漫山苹果树正开着粉白的花,远处传来旅游大巴的喇叭声——双水沟成了全省首个“生态农业观光村”。山脚下,秀兰开的农家乐飘出油泼面香气,她丈夫正教城里孩子辨认柴胡和甘草。
风掠过老槐树新抽的嫩枝,志刚忽然觉得,那年砸在脊背上的冰雹,或许也是黄土地给的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