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玛尼堆的裂纹

藏历火牛年,我躺在雅砻河谷的草坡上数秃鹫。阿妈说每只盘旋的黑点都是前世未灭的执念,可我只关心掌心的九眼天珠——昨夜它在火塘边突然裂成两半,露出内里暗红的丝线,像极了阿爸被砍断的颈动脉。

多吉土司的管家来收虫草税时,正撞见我在溪边洗羊皮。他靴尖碾碎一朵雪莲,说土司府缺个会写汉字的文书:“傻子总比叛徒强。”我知道他指我阿哥,那个五年前逃进雪山的大学生,临走前在经幡柱刻下“民主”二字,让整个寨子被民兵搜了七遍。

土司官寨的转经筒镀着金,却转不动发霉的糌粑味。多吉土司的胖手指摩挲解放勋章,让我给成都的商人写信:“告诉他们这里有比虫草更金贵的东西。”他的银碗映着窗外神山,碗底沉淀的酥油垢里,我瞥见自己左眼变成琥珀色——那是三岁那年被雷劈过的痕迹,从此我能看见别人梦里的场景。

当夜我梦见商人变成蝗虫,啃食山腰的玛尼堆。惊醒时,多吉的长子扎西掐着我脖子狞笑:“装疯的野狗也配用阿爸的砚台?”他脖颈挂的嘎乌盒里,藏着我那半块天珠。我蜷在冷石板地上,听见楼下传来枪声——工作组进山了,带着比雪山还白的文件纸。

雪顿节那天,河谷开进三辆吉普车。穿夹克的男人举起相机拍摄晒佛仪式,多吉土司的藏袍在闪光灯下泛起青紫,像块缺氧的肉。我在翻译“招商引资”协议书时,突然读出血脉里的颤栗:那些汉字在纸上扭曲成锁链,拴住牦牛、青稞和转世的魂灵。

“神山要通电!”多吉土司挥动协议书,震落梁上百年积灰。僧人们在电网设计图上画万字符,我偷偷把酥油灯芯捻成SOS形状。当钻机凿进玛尼堆那刻,天珠裂缝渗出黏液,染红了我替商人写的所有信纸。

扎西死在那场雪崩里,手里攥着撕毁的股权书。多吉土司的勋章在追悼会上褪成铁色,工作组组长却送来新锦旗:“移风易俗模范”。我蹲在冰河里洗血衣,看倒影里的右眼也渐成琥珀,恍惚望见阿哥举着火把走向输电塔,身后跟着三百头角缠经幡的牦牛。

第一盏电灯亮起时,官寨经堂的壁画开始剥落。多吉土司瘫在真皮沙发上,遥控器对准神山换台,荧幕蓝光里他忽然抽搐着喊:“关掉!关掉!”我按下开关,在骤暗的寂静中,听见玛尼石滚落河谷的闷响,像极了天珠碎裂的余韵。

如今我守着景区售票处,向游客兜售塑料天珠。导游手册印着我穿藏袍的照片,注解是“最后一位土司文书的传奇人生”。只有后山的太阳能板记得,那个雷雨夜我曾偷接电路,让所有监控器闪过阿哥的脸——他在雪线之上微笑,身后玛尼堆的裂纹正拼出藏文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