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银锁记

民国三十七年腊八,杨满仓在延津东街摔了豆腐挑子。冰碴子混着黄豆沫溅上“老杨豆腐”幌子时,他恍惚看见十六岁的自己蹲在油坊后墙根——那年他叫杨百顺,因着亲爹在抓阄里使诈,把读新学的机会给了弟弟,连夜卷了铺盖投奔杀猪匠老曾。

社火队踩着高跷从雪里钻出来,领头人戴着青面獠牙的阎罗面具。满仓突然扔掉扁担,学起二十年前扮阎罗的架势,喉咙里滚出罗长礼喊丧的调门。看热闹的孩童吓得直哭,老主顾孙掌柜却往他冻裂的手里塞了块银锁:“你闺女落我布庄的。”锁上錾着荷花,跟他七年前当给当铺的那把一模一样。

那夜豆腐坊的油灯亮到三更。媳妇月娥攥着银锁不撒手:“当年你说把锁熔了换米,咋又落到山西人手里?”满仓盯着梁上晃悠的麻绳套——自打女儿三岁被拍花子的拐走,这绳子就悬在那儿,像截僵死的蛇。

惊蛰这天,剃头匠李长庚踹开木门:“县衙征你去修黄河!”满仓记得十八岁那年,两人在福音堂偷洋牧师的葡萄酒喝,醉醺醺地拜把子说要当一辈子兄弟。如今李长庚的剃刀在官差手里,正架在他脖颈要刮出个“良民印“。

大堤上,民夫们传着半块霉窝头。满仓趁月色摸进伙房,却撞见李长庚往粥锅撒观音土。“总得有人当恶人。”月光把对方头顶的癞疮照得发亮,像极了当年福音堂十字架钉着的铜疙瘩。满仓忽然抽出怀里的银锁,土灶迸溅的火星子烫穿了他掌心。

1955年合作社挂牌那日,满仓在牲口棚后头捡到个女娃。孩子颈间银锁的荷花纹被磨平了,倒显出背面极小一个“吴”字。他哆嗦着摸出当年孙掌柜给的那把,两锁相碰时发出的脆响,惊得槽头老驴直打响鼻。

1983年清明,延津汽车站贴满“万元户”红榜。穿喇叭裤的姑娘举着银锁挨个摊位问:“见过打这种锁的匠人不?”卖烧饼的老汉手一抖,芝麻全撒在“老杨豆腐”的废匾上——那木匾被他改成案板三十年了,裂缝里还嵌着几粒冻硬的黄豆。

姑娘转身时,老汉瞥见她后颈有块月牙胎记。站前喇叭突然播放《甜蜜蜜》,震得他耳蜗生疼。那调子让他想起月娥哄孩子唱的豫剧,想起罗长礼在麦田里的喊丧,想起李长庚最后一次给他剃头时说:“锁链子都是自个儿戴上的。”

夕阳把铁轨染成金锁链时,姑娘踏上了去咸阳的绿皮车。老汉蹲在铁轨旁数芝麻,一粒一粒丢进嘴里嚼,仿佛嚼着五十年光阴的碎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