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特伦奇们(上)

“生哩生哩!还是个男娃。爷,取啥名啊?”

“嗯,咱家传到‘礼’字辈了。我想想,叫礼蔼,费礼蔼。”

“礼蔼,来,喊人。这是叔爷,这是伯伯…”

“费礼蔼,皮实了你啊?还敢逃课上网吧!还想不想读了!”

“礼蔼啊,啥时候谈个女朋友啊,你这都工作几年了,咋一点动静都没啊?!”

“礼蔼啊,想想父母,想想你的未来,别冲动啊!”

“费礼蔼?!费礼...蔼?!费...礼...!费莱!”

脑中的呼喊随着意识回归逐渐变形缩短成一道熟悉的音节,恰如其分到来的颠簸里,费莱·特伦奇先是突地怪叫起来,等手舞足蹈一番后才真正从无意识的梦呓中变得彻底清醒。

清晨的列车并没有多少人坐,即使如此,车厢里也有好几道打量的目光射来。

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费莱有些难堪地将头扭向窗的位置。

窗外的环境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

无论什么季节,每到月中,新英格兰地区总会出现或浓或淡的雾。

透过雾气,隐约能瞧见远处此起彼伏带些红褐色的丘陵,那是富含硫铁矿的山体氧化后形成赭红色锈斑的表现。

在原住民的传说里,他们将这些称之为上古海怪被斩首后腐化血液浸染成的奇观。

而今它们只是一堆泛着锈迹的山,是这座近海城市名字的由来。

许久未踏足的故土呈现在眼里,费莱看到了变化,也看到了陌生。

他毫无由来的感觉紧张,这种紧张曾出现在他逃离这片土地时,现在又巧合般出现,像是一切都回到原点。

……

……

锈山市西郊,特伦奇堡二楼走廊。

一楼大厅留声机放的哀乐响彻整栋古堡,年近五十的西奥多·特伦奇倚在走廊栏杆上,眼眸晦涩地望向底下与教会人员走动的子侄辈们。

特伦奇家的年轻一代正和教徒们一起布置吊唁礼现场。

作为特伦奇家中最年长的男性长辈,西奥多此时只负责监督。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青年走上楼来,对着西奥多附耳说道:“父亲,理察尔叔叔去卧房那儿吊唁过就离开了。他还和珍妮特姑妈说什么遗产已经分完了,没必要留在这陪大伙演戏了。更不想见到那两个顶着特伦奇名字的外人,尤其是费莱叔叔!”

说话间,古堡大门处走进来个和西奥多长相酷肖,穿着黑色皮衣,戴金丝眼镜的斯文中年男人。

他先是瞧了眼屋内,撇到二楼走廊的西奥多,朝对方打了个招呼就赶去了停灵的卧房。

西奥多微微颔首回敬,然后才侧头和儿子道:“先去问过教会吧,如果不符合规矩再叫他回来。理察尔一直都这样,小时候也这样。”

“可他要是碰上费莱叔叔?”青年瞧着脸色,又补充道,“费莱叔叔搭乘的火车还有一个小时到站,管家爷爷已经准备去车站等他了。”

西奥多摩挲着栏杆漆雕花纹的手指忽然顿住,他的眼睛眯了眯,沉默几秒后说道:“基恩,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去忙你该忙的事吧。”

“是,父亲。”

基恩·特伦奇匆匆离开了。

整个二楼走廊又剩下西奥多一人,他停留了许久,最后转身迈步进了里面。

狭长甬道里最后响起了一个中年人的呢喃。

“他们不会吵起来的,特伦奇们向来是虚伪的孤鬼。”

……

清晨第一班列车还未到达,火车站门口,特伦奇家的老管家戈林·劳尔坐在轿车内观察外面的情况,不时还看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的西奥多·特伦奇。

西奥多还是跟了过来,他将手头上的活交给了刚来了没多久的斯文中年人,也就是他的弟弟弗兰克·特伦奇后便一齐赶来了车站。

车内无声,寒冷浸透了整个车厢。

坐的实在受不住了,西奥多独自点燃了根香烟,却又在老戈林的咳嗽声中掐灭。

他瞧了老戈林一眼,慕然想起很多年前。

那时也是个冬雾天,父亲带着自己和老戈林前往矿区巡查,在路过某片林区时,父亲突然说听到了婴儿哭泣声。下车苦寻一番无果,自己独自躲进车里抽烟,让看守车子的戈林直咳嗽。

后来,父亲就抱着费莱出现了。

他看着费莱长大,看着费莱和父亲闹矛盾,然后送他离开锈山。

往事如走马灯般桩桩件件在他脑海中回放,回忆着,西奥多手捏紧了衣兜的物件。

那是一枚钥匙,意味着西郊那栋从小居住的维多利亚式古堡被费莱·特伦奇继承。

他把这些属于费莱的东西都一齐带来了,就差将他们当面交予费莱了。

“呜!!!”

远天尽头传来火车鸣笛,又等了一会,在车站大钟敲响到站钟声后,穿着各异的人们从火车站口涌出。

老戈林仔细看着,西奥多也瞪眼瞧着。

辨认了有好几分钟,两人才在涌出的人流末尾勉强找到位与他们记忆中有几分相似的青年人。

只是那人太瘦弱,穿着个没熨平的浅棕色西装,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四处观望。病态白的皮肤看上去和吸血鬼无异,就连那一头乱糟的枯槁卷发都和记忆中的有所出入。

老戈林与西奥多对视了一眼,然后他试探的将半边身子探出窗外,喊道:“嘿,费莱少爷,这儿!”

望见两人,费莱·特伦奇快步走了过来。

走到近前,更仔细地看见费莱瘦削的脸庞,老戈林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噢,少爷,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费莱不知道如何解释,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时,西奥多从另一侧门下来了。

看见大哥,费莱像是一下惊醒过来,他急切问道:“哥哥,父亲他真的?!”

费莱一夜没睡,在波士顿候车的夜晚,他想过无数次,这或许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呢?

场面有些僵住,瞧着费莱布满血丝的眼睛,西奥多选择沉默地用手去接弟弟握着的手提箱。

对方制止了他的举动,并用近乎颤抖的语气重复了一遍问题。

得到的依旧是沉默。

呼之欲出的答案摆在眼前,费莱的手捏紧又松开,一阵风吹过,他连同行李箱一起瘫倒在了地上。

世界天旋地转,所有的声音拉长成了嗡鸣声。

他想站起,却无力到只能在西奥多和老管家的搀扶下才堪堪爬上了车。

风景后退,小轿车一路向着锈山西郊方向驶去。

车后座,稍缓过来的费莱倚在车窗上,他有些迷茫的问道:“父,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一种新型烈性传染病。”

“他得病多久了。”

“半个月”

“什么时候走的?”

“两天前。”

“为什么不能早点通知我呢?!”

费莱的声音提高了两个度。

问出这句话,坐在副驾驶的西奥多神色莫名,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事,他想起了另一位养子莱恩·特伦奇当着他面醉酒后出的一句话。

“哥哥,不是所有人都想看见什么临终时父子重归于好继而得到一大笔遗产的家庭伦理戏码的。

“特别是,他还是个养子!”

西奥多的的喉咙上下动了动,但终究还是没有复述这句不该由他讲出的话。

他默默地将车窗降下一条小缝,在冷风灌入的呼啸声中让沉默显得不那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