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噬了长安,西市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沉寂。货栈深处,李逍蜷在竹篮最幽暗的角落,尾巴依旧死死卷着绒毯下那枚冰冷的三棱镖。亚伯拉罕在门口絮絮叨叨地“供奉”完那颗“神迹石子”,又对着竹篮方向拜了几拜,才心满意足地吹熄了大部分油灯,只留角落一盏豆大的灯火摇曳,鼾声很快又如闷雷般响起。
黑暗给了李逍喘息之机,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冰。白天的警告石子、那双冰冷的评估眼、还有脚踝带着扭曲羊角烙印的昆仑奴少年……碎片在脑海中翻涌。武侯铺是塔哈被抓的地方。刀疤脸武侯腰间那把厚重的铁尺。线索像散乱的毛线,而武侯铺,或许是能找到线头的唯一地方。
他需要出去。需要亲眼看看。
耐心地等到鼾声进入最沉最响的阶段,李逍无声地钻出竹篮。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盏如豆的灯火,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中闪过一丝幽光。轻盈地跃上堆满香料袋的货架,再借力攀上横梁,从一扇靠近屋顶、用于通风的狭窄气窗缝隙里,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白烟,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炸起的毛发。李逍伏在货栈屋顶冰冷的瓦片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夹杂着远处水汽和更夫模糊的梆子声。他需要找到金城坊的方向,以及那座“闹鬼的破庙”——武侯铺的临时据点。
长安城的夜,坊墙高耸如沉默的巨人,将巨大的城池切割成无数方正的格子。李逍沿着连绵的屋脊奔跑跳跃,肉垫落地无声。猫的本能让他选择最安全、最隐蔽的路径,避开宽阔的大街,只在坊墙上缘和屋脊的阴影中穿行。月光清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淡。他像一道流动的月光,掠过沉睡的坊市。
高处视野开阔。他很快辨明了方位——金城坊在西北角,靠近金光门。那座破庙…记忆中似乎在坊内西南角废弃的荒地里。
就在他跃过两座紧邻的屋顶间隙,准备滑入金城坊范围的刹那,一股极其细微、却让他浑身毛发瞬间倒竖的危机感猛地攫住了他!不是声音,不是气味,更像是一种……被锁定的直觉!
下方!就在他即将落脚的、紧邻坊墙的一处低矮民居屋檐下!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蛰伏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抬起了头!月光在那人抬起的眼眸中反射出一点寒星般的冷光!他手中,一截黝黑的、前端带着倒钩的吹管,正稳稳地对准了空中那道下落的白色身影!
李逍的心脏几乎停跳!身体在空中无法借力!千钧一发之际,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比意识更快!那条一直卷在身后、充当“感知天线”的尾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向下一甩!尾尖的毛发擦过下方瓦片!
“哗啦!”几片松动的瓦砾被扫落,带着不小的声响砸向下方!
屋檐下的黑影显然没料到这变故,动作明显一滞,下意识地偏头躲避落下的碎瓦,吹管的角度瞬间偏移!
就是现在!李逍的身体在空中强行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四爪在落点的瓦片上重重一蹬,借力猛地向旁边更高的一处屋脊弹射出去!动作快如鬼魅,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可能的袭击范围。他毫不停留,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金城坊深处更密集的屋宇阴影之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鼓。
又是尾巴!那瞬间的甩尾,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预警?或者说,一种制造混乱的本能反应?这该死的尾巴,到底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功能”?他一边在黑暗中疾驰,一边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那条安静垂在身后的尾巴,琥珀色的猫眼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惊惧、后怕,还有一丝…荒诞的庆幸。
金城坊西南角,一片荒草蔓生的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破败的建筑。断壁残垣,飞檐塌陷,几根粗大的梁柱歪斜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屋顶。庙宇的正门早已朽坏,黑洞洞的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嘴。几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挂在歪斜的柱子上,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晃动扭曲的光影,更添几分阴森。这里便是金城坊武侯铺的临时据点——废弃的城隍庙。
庙宇残破的围墙外,散布着几个同样破败的窝棚,是坊内最穷苦之人的栖身之所,此刻早已沉寂无声。庙宇周围,却有几道警惕的身影在昏暗中缓缓移动,是值夜的武侯。
李逍伏在距离破庙几十步外一座废弃粮仓的屋顶上,这里视野极佳,能将庙宇入口和周围的情况尽收眼底。他屏住呼吸,将身体压得极低,几乎与瓦片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如同最精密的观测仪器。
庙门口,两个挎着铁尺的武侯抱着膀子,缩在灯笼的光晕边缘,低声交谈,时不时跺跺脚驱寒。
侧面的断墙缺口处,一个武侯正对着墙根放水,嘴里骂骂咧咧。
庙宇后方隐约传来骰子碰撞和压抑的哄笑声,显然有人在值夜时偷懒耍钱。
那个满脸横肉、带刀疤的领头武侯,正叉着腰站在庙门口灯笼下,对着一个低头哈腰的手下训话,唾沫星子在昏黄的光线下飞溅。
李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每一个武侯的脸、他们的佩刀和铁尺的样式。没有发现白天那个瘦小身影,也没有看到类似塔哈的昆仑奴。刀疤脸武侯腰间那把格外厚重的铁尺,在灯光下反射着沉沉的乌光,被他牢牢记住。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打着旋儿吹过荒草地,带来一股复杂的气息:劣质酒气、汗臭、皮革味、还有…一股极其微弱的、混杂着血腥和草药的味道?这味道…似乎有点熟悉?
李逍的鼻翼下意识地翕动,试图捕捉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来源。突然!他感到尾巴根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如同针扎般的刺痛!这刺痛并非来自外部,更像是从尾巴内部神经末梢直接传递过来的!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几乎要驱使他立刻离开此地的厌恶感,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尾巴。它依旧安静地垂在身后,但尾巴尖的毛发,却不知何时微微炸开,形成一个小小的毛团,正朝着破庙侧后方一个被阴影完全笼罩的角落方向!
那里有什么?
李逍立刻集中精神,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到极致,死死盯住那片浓稠的黑暗。起初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风吹动荒草的摇曳。但几个呼吸之后,借着远处灯笼极其微弱的光线边缘,他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像是金属?还有…一个几乎与残破土墙融为一体的、极其模糊的蹲伏轮廓!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外泄!
暗哨!
李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若非尾巴那突如其来的刺痛和强烈的厌恶感指引,他根本不可能发现那里还藏着一个人!一个比门口那些懒散武侯危险十倍、如同毒蛇般隐忍的暗哨!他立刻将身体伏得更低,呼吸放得更加轻缓,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再直接投向那个角落,只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
尾巴传递的信息……如此精准?它不仅能“保命”,还能……预警危险?这能力简直匪夷所思!他再次看向那条尾巴,此刻它似乎恢复了平静,但那根根竖起的尾尖毛发,依旧无声地指向那个致命的黑暗角落。
时间在压抑的观察中缓慢流逝。庙内的骰子声停了,门口的武侯换了一班岗,刀疤脸骂骂咧咧地回了庙里。那个暗哨依旧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
就在李逍考虑是否要冒险再靠近一些时,破庙那黑洞洞的入口处,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拖拽重物的摩擦声。
刀疤脸武侯高大的身影率先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戾气。他身后,两个手下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沉重的麻袋。麻袋口扎得很紧,但里面显然装着活物,正在剧烈地挣扎扭动,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李逍的瞳孔猛地一缩!昆仑奴少年?!塔哈的同伙?还是…新的受害者?
刀疤脸走到庙前空地中央,示意手下把麻袋扔下。沉重的麻袋砸在地上,尘土飞扬。里面的挣扎更剧烈了,呜咽声变成了痛苦的闷哼。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刀疤脸骂了一句,走上前,用脚踢了踢麻袋,“说!那东西藏哪儿了?还有谁是你的同伙?说出来,少受点皮肉之苦!”
麻袋里只有更加剧烈的挣扎和呜咽。
刀疤脸失去了耐心,朝旁边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狞笑着,从腰间抽出了一根裹着牛筋的短鞭。
就在那手下高高扬起鞭子的瞬间!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锐利的破空声撕裂了夜的寂静!比昨夜巷弄里的飞镖声更轻,更致命!
一道细小的乌光,如同死神的獠牙,从李逍之前发现暗哨的那个阴影角落电射而出!目标,赫然是那个扬起鞭子的武侯手下!
太快了!快到那手下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惊愕!
“噗!”一声闷响!如同熟透的果子被戳破!
那手下身体猛地一僵,扬起的鞭子停在半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的脖颈侧面,赫然多了一截细小的、尾部带着黑色羽毛的短箭!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领。他瞪圆了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像一截朽木般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敌袭!!!”刀疤脸武侯反应极快,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同时身体猛地向旁边扑倒,顺势抽出了腰间那把厚重的铁尺!
破庙内外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怒骂声、兵刃出鞘声乱成一团!灯笼被打翻,光线剧烈晃动!庙后的武侯们慌乱地冲出来!
而那个射出致命短箭的阴影角落,在射出那一箭后,便如同鬼魅般彻底沉寂下去,再无声息。仿佛从未存在过。
混乱中,那个被丢在地上的麻袋,趁着无人注意,剧烈地翻滚挣扎起来,似乎里面的人正试图挣脱束缚!
李逍伏在粮仓屋顶,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他死死盯着下方瞬间乱成一锅粥的场面,心脏狂跳!暗杀!灭口!就在武侯铺门口!目标还是武侯!这潭水,深得超乎想象!那麻袋里的人……是线索,也是催命符!
他感到尾巴再次传来一阵强烈的悸动,不是刺痛,而是一种…急切的催促感?仿佛在说:快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这时,混乱的人群中,一个翻滚的麻袋口似乎被里面的挣扎弄松了,一只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脚踝猛地伸了出来!借着最后一点被打翻在地的灯笼余烬,李逍清晰地看到,在那黝黑的脚踝上,一个扭曲的、边缘模糊的羊角烙印,在微弱的火光下,一闪而逝!
又是羊角烙印!
李逍不再犹豫。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下方那片混乱血腥的杀戮场,记住了刀疤脸挥舞铁尺格挡暗箭的狼狈身影,记住了那瞬间闪现的羊角烙印。然后,他借着阴影的掩护,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滑下粮仓,几个起落,便融入了金城坊更深的黑暗之中。
一直传递着警告的尾巴,此刻也安静地拖在身后,仿佛耗尽了力气。但李逍知道,今夜,是这条不听话的尾巴,又一次救了他。它不仅懂保命,似乎还能精准捕捉哪里藏着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