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苏醒的囚笼

冰冷的“嘀嗒”声是唯一清晰的存在,像一枚细小的冰锥,持续不断地凿击着苏晚混沌的意识边缘。每一次间隔都精准得可怕,丈量着她从无底深渊挣扎而出的每一寸艰难。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发苦,霸道地钻进鼻腔,渗入喉咙深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医院和死亡的铁锈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这苦涩的铁锈。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微乎其微的力气,才勉强撬开一道缝隙。视野里是晃动的水波纹,模糊一片。白色的天花板,白得刺眼,如同巨大的裹尸布悬在头顶。白色的墙壁,冰冷地反射着同样冰冷的光线。输液架沉默地立在床边,透明的液体通过细长的管子,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她手背的静脉,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却驱不散四肢百骸深处那沉重的、如同被灌满了铅的麻木感。

记忆是碎裂的、混乱的。爆炸般的巨响,金属扭曲的尖啸,令人心悸的失重,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雨水……还有,最后那一刻,穿透引擎轰鸣和风雨嘶吼的、顾淮深那一声撕裂般的绝望呼喊——“晚晚——!!!”

晚晚?

多么讽刺又陌生的呼唤。

苏晚的指尖在被单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试图抓住一丝真实的触感,却只感到一片虚空和迟钝的痛楚。她没死。那个近乎九十度的悬崖,吞噬一切的暴雨深渊,竟然没能收走她这条早已被视作弃子的性命。

就在这时,床边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动了一下。

他微微侧身,垂着眼,目光落在手中那个深蓝色硬壳的、象征着权威和冰冷的病历本上。金丝眼镜的镜片在灯光下反射着无机质的光,将他那双温和眼睛里的情绪彻底隔绝。是邵帅。那个在她生日宴上,用最温雅的语调,宣告她即将成为林薇活体器官库的主刀医生。

他竟然在这里。

一股寒意,比坠崖时灌入骨髓的雨水更冷,瞬间从苏晚的脚底窜起,直冲天灵盖。她下意识地想合上眼,想躲开这令人窒息的重逢,但身体背叛了她的意志。她的眼睛只是徒劳地睁着,无法聚焦,也无法闭合。

邵帅似乎察觉到了病床上那极其微弱的生命波动。他合上病历本,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然后,他俯下身,靠近了病床。距离骤然拉近,苏晚能清晰地看到他白大褂领口一丝不苟的扣子,能闻到他身上除了消毒水之外,一丝极其淡雅、却同样冰冷的雪松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得像在审视一件刚刚修复好的、仍有瑕疵的瓷器。那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庆幸,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评估。

“顾太太,您醒了。”他的声音响起,平稳,清晰,带着职业性的疏离,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意识刚刚泛起涟漪的死水。

苏晚的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活着?为什么是他在这里?但所有的疑问都被那沉重的麻木和巨大的荒谬感堵在胸腔里,变成无声的呐喊。

“恭喜您,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邵帅继续说道,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检测报告。他的目光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短暂停留,那眼神锐利得似乎能穿透皮肉,看到她内里破碎的骨头和挫伤的脏器。“您的生命力,令人意外地顽强。”

恭喜?

苏晚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了一把,骤然紧缩。脱离生命危险?这算是哪门子的喜讯?对她而言,这更像是命运恶意的嘲弄,是将她重新拖回那个名为“顾太太”的冰冷炼狱的绳索。

邵帅似乎完全不在意她的沉默和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直起身,姿态依旧挺拔优雅。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再次闪过一道锐利的光。他的目光越过她,仿佛穿透了病房紧闭的门,投向外面未知的、充满压迫感的走廊深处。

“另外,有个情况需要告知您。”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调子,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了苏晚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意识核心。

“您怀孕了。”

“大约六周左右。”

怀孕。

六周。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无声的惊雷,在苏晚死寂一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瞬间的空白之后,是巨大的、足以撕裂灵魂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

怀孕?她怎么可能怀孕?她和顾淮深……每一次,都像完成一项冰冷的义务,带着屈辱和绝望。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排斥,灵魂都在哀鸣。她怎么可能……怀上他的孩子?!

六周……时间线在混乱的脑海中飞速倒带。六周前……那是林薇病情突然恶化的消息传来的日子。顾淮深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然后,在深夜,他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暴戾闯进了她的房间……那是一场单方面的、近乎施暴的掠夺,她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玩偶,承受着他发泄式的怒火和绝望。

就是那一次?

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汹涌而上,瞬间冲破了喉咙的阻滞!苏晚猛地侧过头,干呕起来。没有食物可吐,只有酸涩的胆汁和灼烧喉咙的胃液,混合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呛得她眼泪瞬间涌出,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骨头断裂处传来钻心的剧痛,像无数把钝刀在身体里反复切割。

“唔…呃……”痛苦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她痉挛的喉咙里溢出,身体在病床上蜷缩,却因为多处骨折的固定而无法动弹,只能徒劳地颤抖着,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濒死的鱼。

邵帅站在床边,冷静地看着她剧烈的生理反应和痛苦挣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同情,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按呼叫铃,只是等她这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稍稍平复,才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情绪波动和妊娠反应对您目前的状况非常不利,顾太太。请尽量保持平静。”

保持平静?

苏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冰冷的虚汗,黏腻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她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盯着邵帅那张温雅却冰冷如大理石雕像的脸。胸腔里翻腾的不是悲伤,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和彻骨的寒意!平静?在得知自己用死亡换来的自由成了泡影,在得知身体里竟然孕育了一个源于屈辱和暴力的孽种之后,他让她如何平静?

就在这时,邵帅的目光再次投向病房门口。他微微侧耳,似乎在倾听走廊里由远及近的某种声响。然后,他转回头,看着病床上如同破碎娃娃般的苏晚,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变化,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又像是精密仪器在等待最终指令前的微妙预热。

“顾先生,”他清晰地补充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宣告终局的沉重感,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枷锁,重新套回苏晚的脖颈,将她牢牢钉死在这名为“顾太太”的十字架上。

“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精确计算着时间,又似乎只是为了欣赏苏晚眼中骤然升腾起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抗拒的绝望。

“应该,就快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走廊外,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

那脚步声,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敲击在光滑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如同踩在人的心脏上。脚步声越来越近,目标明确,正是这间病房!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刻入骨髓的恐惧猛地攫住了苏晚!比坠崖时的失重感更甚!比得知怀孕时的荒谬感更烈!那是三年来无数次深夜惊醒的梦魇,是每一次面对他冰冷目光时的战栗,是那份捐肾同意书上他力透纸背的签名带来的窒息感!

他来了!

顾淮深来了!

那个亲手将她推下悬崖,又在她侥幸生还、带着一个屈辱的“礼物”苏醒时,再次如影随形般追来的恶魔!

苏晚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刚才干呕时更加厉害。她想蜷缩起来,想躲进被子里,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身体的剧痛和固定装置让她动弹不得。她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仿佛那里即将闯入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撞击着苏晚的耳膜,震得她头晕目眩。

下一秒——

“砰!”

病房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推开,门板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巨响!

一股凛冽的、裹挟着外面风雨湿气和浓烈烟草味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病房!霸道地冲散了消毒水的味道,带来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彻底挡住。

顾淮深站在那里。

他显然来得极其匆忙。昂贵的黑色大衣敞开着,里面深色的衬衫领口有些凌乱,甚至溅上了几滴深色的泥点,与他一贯的严苛一丝不苟格格不入。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不羁地垂落在饱满的额前,发梢还滴着水珠。那张英俊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精心雕琢却毫无生气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像暴风雨前最沉郁的海,里面翻涌着苏晚无法看清、却足以让她血液冻结的惊涛骇浪——那里面有未散的惊惶,有劫后余生的震怒,有失而复得的扭曲,更有一种看到猎物重新落入陷阱的、令人胆寒的阴鸷。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沉重的探照灯光柱,瞬间穿透病房内凝滞的空气,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病床上无法动弹的苏晚身上!

那目光,像冰,又像火,将她寸寸凌迟。

苏晚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刹那凝固、倒流!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喘息。她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想躲避这几乎要将她灵魂洞穿的注视,但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眼珠都无法转动。

邵帅站在病床的另一侧,微微垂着眼,姿态恭谨而疏离,像一个完美的背景板。金丝眼镜的镜片模糊地映着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

顾淮深迈开了脚步。

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压迫的声响,一步一步,缓慢却带着山岳倾塌般的威势,朝着病床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晚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病房里的空气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挤压得稀薄,令人窒息。

终于,他在病床边停下。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囚笼,将苏晚彻底笼罩。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雨水和独属于他的清冽须后水的冷硬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苏晚能清晰地看到他大衣上残留的雨水痕迹,看到他衬衫袖口上沾着的一点暗红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污渍,看到他紧抿的、线条冷硬如刀的薄唇。

顾淮深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她苍白如纸的脸,扫过她额角的纱布,扫过她打着石膏的手臂,扫过她被各种仪器管线缠绕的身体。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凌,刮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战栗。

他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

距离被无限拉近。苏晚甚至能看清他浓密睫毛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里,自己惊恐到扭曲的倒影。他呼出的气息带着灼热的温度,喷在她的脸颊上,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邵帅悄无声息地退后半步,将自己彻底隐入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顾淮深的手抬了起来。

那只骨节分明、曾经签下捐肾同意书、也曾在她身上留下无数印记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朝着苏晚的脸颊伸来。

苏晚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身体的本能让她想尖叫,想躲闪,但极致的恐惧和身体的禁锢让她只能僵硬地等待着那即将落下的触碰——那可能是暴怒的掐捏,也可能是带着无尽恨意的抚摸。

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室外雨水的湿气,终于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触感很轻,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极低、极沉,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受伤野兽般痛苦又扭曲的喘息。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她从未在顾淮深身上感受过的、近乎破碎的震颤。

“苏晚……”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被砂砾磨砺过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滔天的怒火,有失而复得的余悸,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东西。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薇薇”,不是冰冷的“顾太太”。

是苏晚。

那只落在她脸颊上的手,指腹带着薄茧,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力道,抚过她冰冷的皮肤,擦去她眼角残留的、混合着恐惧泪水的湿痕。动作笨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冲破肋骨。她不敢睁眼,不敢呼吸。这诡异的、近乎温柔的触碰,比暴怒的殴打更让她毛骨悚然!她宁愿他掐死她,也不愿承受这来自地狱深渊的、令人窒息的“温柔”!

“你……”顾淮深的声音再次响起,嘶哑得几乎破碎,他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你怎么敢……”

后面的话,被一声更重的喘息淹没。他俯身的姿势维持着,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额际。那只停留在她脸颊上的手,力道在无声中加重,指节微微泛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将她捏碎的冲动,又像是在确认她真实的、活着的触感。

苏晚的睫毛颤抖得更加厉害,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混入他指腹的湿意。她像一尊被施了咒语的石像,僵硬地承受着这来自恶魔的触碰。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冰冷的“嘀嗒”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无声的角力。邵帅在阴影里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眸光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