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误解

诏狱青砖墙上,苔痕斑驳如陈年血渍,仿佛泡透了十载冤魂的叹息。我蜷在发霉的草席角落,忽闻远处刑讯室传来闷响,似有重物坠地。正自心惊,铁栅栏外忽然有人轻咳——但见一人身着青罗直身,乌纱帽翅在昏黄油灯下摇曳,腰间玉带扣头鎏金锃亮,端的是二品大员气派,却比锦衣卫的锁链更教人心生寒意。

“雁鸿贤侄女,”那人声线里浸着蜜水般的哀婉,“令尊与我同科进士,情同手足,岂能见你们母女遭此无妄之灾?”他袖摆拂过铁栅栏,竟有一缕沉水香隐隐飘来,与诏狱中的血腥气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明日一早,我便递上辩冤状,求通政司重审此案。”

母亲挣扎着从草席上撑起身子,鬓边仍别着那支断裂的乌木簪,断口处还沾着几丝白发。“陈大人……”她方说半句,便剧烈咳嗽起来,囚衣上的血渍已晕开一片,恰似雪地上绽放的红梅。陈轼抬手一挥,身后狱卒立刻捧来半块炊饼,麦香中混着霉味,叫人胃里直犯恶心。

我盯着他玉带扣头上的螭纹,忽忆起父亲曾言:“嘉靖帝赐给三边总督的玉带,螭爪当为五根,取‘龙御九天’之意。”而此人玉带之上,螭爪分明只有四根。“多谢陈叔父关怀,”我强咽下喉间泛起的铁锈味,将那半块炊饼掰成小块,混着泪水吞下,“只是这牢中湿气太重,恐累大人染病。”

他指尖在铁栅栏上一顿,沉水香突然浓得化不开,恰似暴雨前的乌云。“你父亲一世忠良……唉,皆是建虏的反间计!”他转身时,玉带扣头撞在铁柱上,发出清脆声响,“贤侄女暂且忍耐,明日陈某便亲赴刑部……”话未说完,牢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似是皮鞭抽在骨肉上的声响,叫人毛骨悚然。

卯时三刻的更鼓才响过第一声,铸铁牢门便被撞得轰然震荡,门轴摩擦的锐响像一把生锈的刀在刮擦神经。四名狱卒肩扛水火棍闯入,靴底碾过满地草屑,铁链哗啦作响——他们腰间悬着的不是刑具,而是吞噬人性的恶兽。

母亲正倚着石壁给幼弟补衣襟,手指还捏着从囚衣上撕下的布条。听得响动抬头时,眼里尚未泛起惊惶,便被狱卒一把揪住胳膊。“放开我!“她拼命挣扎,鬓边那支断簪刮过墙面,在青砖上留下几道浅痕。幼弟吓得尖叫,小手在空中乱抓,竟将母亲鬓角的血痂扯落半片——那是昨日提审时被衙役掌掴所致,此刻混着几丝白发,在草席上洇开淡淡的红。

“雁鸿!“母亲的呼喊带着哭腔,尾音撞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碎成无数个颤抖的音符,“好好照顾自己...莫信...“话未说完,一名狱卒已用浸水的麻布塞进她口中,另两人架起幼弟便往外拖。幼弟的布鞋掉在地上,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在昏暗的牢光里像几瓣将谢的梅蕊。

牢门闭合的刹那,我看见母亲回头的目光——那不是寻常的离别,而是带着决绝与惊恐的灼痛,仿佛要将最后一丝力气都凝在眼神里。“哐当“一声,铁闩落下的巨响震得石屑簌簌掉落,方才还回荡着呼喊的空间,瞬间被死寂填满。

草席上那片血痂静静躺着,边缘已有些许干涸,蜷曲的形状竟与母亲鬓角的弧度分毫不差。我爬过去轻轻触碰,指尖沾上的不仅是血迹,还有一丝残留的体温。忽然想起去年重阳,母亲在院角种的绿梅遭了霜打,残瓣落在青砖上也是这般模样——看似脆弱不堪,却在寒风里凝着不肯低头的傲气。

喉咙像被塞了团浸水的棉絮,想喊却发不出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惊觉刚才竟忘了抓住母亲的手,忘了替幼弟捡回那只掉落的布鞋。诏狱的潮气漫上来,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却抵不过心里漫起的寒意——母亲未说完的“莫信“,究竟是要我莫信陈轼的伪善,还是莫信这世道的公道?

指尖抚过草席上的血痂,突然发现边缘处还粘着半片碎簪——是那支断簪的木茬。母亲总说乌木簪是父亲亲手削的,纹理里藏着家乡的槐花香。此刻断簪与血痂相偎,倒像是她用最后的力气,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为我种下一朵不会凋零的花。

第一日的诏狱仿佛被塞进了潮湿的棉絮,青砖缝里渗出的水汽裹着铁锈味,直往人骨头里钻。我蜷在墙角数着砖墙上的青苔——那暗绿色的斑驳从墙根蜿蜒至齐腰,有的像蜷缩的蛇,有的似断翅的蝶,每一道纹路都浸着经年累月的潮气,用指尖轻轻一刮,便会带下一层滑腻的苔衣,露出底下发青的砖面,像极了辽东冬日里冻坏的手背。

陈轼昨日临走时说的“三日内必递辩冤状”还在耳边打转,他袖中沉水香的余味混着诏狱的腐臭,在狭小的空间里织成一张若明若暗的网。我盯着他命狱卒送来的半块炊饼——麦皮粗糙得能划破舌尖,边缘还沾着几块霉斑,却被狱卒王三视为珍宝。那汉子总在午后申时初刻来巡牢,腰带松垮地挂在胯上,露出半截黑黢黢的汗衫,说话时嘴里总飘出劣质烧酒的气味。

“小娘子腕上的银镯倒是精巧。”他今日蹲在铁栅栏前,浑浊的眼珠盯着我手腕打转,手指搓着炊饼渣,“不如换给咱,明日给你带块热乎的炊饼?”我下意识护住手腕,银镯内侧“长命百岁”四字硌着掌心——那是母亲在我十岁生辰时,亲手熔了陪嫁的银锭,盯着银匠一锤一錾打出来的。镯面上刻着缠枝莲纹,花蕊处嵌着极小的红宝石,是父亲从辽东寄回的战利品,说莲花能护我“出淤泥而不染”。

王三见我不应,突然伸手拽住栅栏摇晃,铁条撞击声惊得老鼠在梁上乱窜:“别不识好歹!你娘的囚衣还是老子找的干净些的!”他猛地探手进来,油腻的指尖划过我手腕,冰凉的触感让我浑身发僵。没等我反应,镯子已被他扯下,内侧刻字在昏暗的天光里闪过一道微光,像母亲当年在烛下描红的笔尖。

“算你识相。”王三将镯子塞进裤兜,扔来半块比昨日更小的炊饼,麦香里混着他手上的烟油味。我摸着空荡荡的手腕,突然想起去年中秋,母亲戴着这镯子在院子里摆桂花宴,月光照在缠枝莲纹上,竟像真的有清露从花瓣滚落。如今镯子没了,腕间留下一道红痕,倒像是被命运掐住的印记。

砖墙上的青苔又爬动了几分,在暮色中显得愈发狰狞。我数着第一百三十七块砖上的苔斑,忽然听见远处刑房传来水泼地面的声响,混着低低的呻吟——不知又是哪个无辜者遭了罪。王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裤兜里的银镯叮当轻响,与他腰间刑具的碰撞声混在一起,织成这诏狱里最刺耳的乐章。

母亲督工打镯时的模样还在眼前:她握着银匠的手调整錾子角度,鬓角沾着银粉却浑然不觉,说“雁鸿有为将之才,这镯子要经得起刀光剑影”。此刻刀光剑影没来,镯子却先入了贼手。我贴着墙面坐下,潮气顺着囚衣渗进脊梁,忽然觉得这比辽东的极寒更可怕——极寒冻的是皮肉,而这里的阴湿,冻的是人心。

黄昏时分,狱檐斜斜切进一道锈红色的天光,将牢内照得宛如凝血。我靠着砖墙数算砖缝里的蝼蚁,忽闻廊下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夹杂着酒壶晃动的叮咚响——是狱卒王三和李四,前者腰间酒葫芦挂着铜绿,后者腰带油渍斑斑,正用袖口抹着嘴,喷出的酒气隔着铁栅栏都能让人作呕。

“要说武选司的陈大人,那真是活菩萨转世!“王三打了个酒嗝,舌头捋不直似的,“刚把那小崽子送去浣洗局,还说'诏狱湿气重,别染了风寒'!“他拍着大腿笑,腰间钥匙串哗啦啦响,“你说他咋恁好心?“

李四凑过去,猥笑着压低声音:“菩萨?我瞅着像那勾栏里的龟公!昨儿我见他袖口露出半方绣帕,那花样......“他故意拖长声音,指尖在空气中画了个圈,“分明是教坊司姑娘们的手笔!“两人爆发出一阵粗鄙的笑声,惊得梁上老鼠扑棱棱乱窜。

我攥紧草席的手突然发力,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浣洗局“三个字在耳中嗡嗡作响——表面是宫廷浣衣之所,实则是罪臣子女的中转站,多少幼童从这里被送去豪门为奴,或流落到市井乞食。而“教坊司“的阴影更如毒蛇噬心,那是专为官宦蓄养乐妓的魔窟,多少清白女子被逼得屈身卖笑,生不如死。

“你懂个球!“王三踉跄着踢了踢墙根,“陈大人这叫怜香惜玉!听说那小娘子生得标志,弟弟又伶俐......“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带着令人作呕的暗示,“指不定啊,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血色瞬间冲上头顶,我只觉眼前发黑,喉间泛起腥甜。幼弟昨日还攥着我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阿姊别怕“,他圆鼓鼓的掌心还留着玩鹅卵石时的茧,此刻却要被送去那样的地方?记忆突然闪回:七岁生辰时,父亲骑马归来,将幼弟举过肩头,承诺“等爹爹打跑了敌人,就带你们去辽东看雪,堆个比屋檐还高的雪人“。那时他腰间的犀角簪在阳光下闪着柔光,幼弟的笑声震落了满树杏花。

“教坊司...嘿嘿...听说新上任的刘公公好这口......“李四的话像锋利的刀,将回忆砍得支离破碎。我猛地站起身,铁栅栏硌得掌心生疼,却抵不过心里的万箭穿心。母亲被拖走时未说完的“莫信“,此刻突然有了千斤之重——原来陈轼的“营救“,不过是将我们推入更深的深渊!

暮色渐浓,王三晃着酒葫芦走远,腰间银镯突然反光——正是用母亲的炊饼换走的那支!镯面上的缠枝莲纹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像极了教坊司门口垂落的珠帘。我跌坐在地,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混着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咚——咚——“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砖墙上的青苔在阴影里疯长,宛如无数只伸出的鬼手。幼弟临被拖走时掉落的布鞋还在墙角,鞋尖绣着的小老虎缺了只眼睛,那是母亲昨夜借着狱灯绣的。此刻它孤零零地躺着,像只被折断翅膀的雀儿,而我的“爹爹归来“的美梦,早已随着这声猥笑,碎成了比尘埃还轻的齑粉。

忽有冷风吹过铁栅栏,卷起草席一角。我摸出发间那支做旧的犀角簪,虽已被槐米水浸得黯淡,却仍能摸到簪尾刻着的“宁”字。父亲啊父亲,你刻在簪中的宁远卫山川,可曾照见女儿此刻的绝境?你舍命送出的密信,为何反教我们落入更深的陷阱?

黑暗中,我忽忆起陈轼袖间沉水香的味道——与当日威远镖局镖师身上的气息,竟分毫不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谓“辩冤”,不过是贼喊捉贼的戏码!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却不敢发出半分声响,只能将犀角簪紧紧攥在掌心,任锐刻划破皮肤,任鲜血滴在草席上,开出一朵染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