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劫

暮霭如墨,渐渐浓稠得化不开。我立在烛影摇红处,见母亲正于灯下收拾细软。樟木箱的铜扣映着跳动的烛火,将她身影碎成一片一片,恰似被风吹皱的春水。忽听得马厩方向传来赵六的呻吟:“夫人,小的腹中如刀绞……想是昨夜剩菜馊了。”抬眼望去,那马夫蜷缩在廊柱下,额角冷汗涔涔,双手紧抱丹田,状甚痛楚。

母亲手中的包袱猛地一抖,帕中金锭相撞,发出清脆声响。春杏姑娘忙要去请郎中,赵六却摆了摆手,声音微弱却透着坚韧:“府上正忙,小的识得些草药,去巷口药铺抓副止疼药便回。”他挣扎着起身,身影在灯笼光影里晃了几晃,单薄得好似风中残叶。我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忽忆起父亲曾言“马夫走夜路,鞋底需沾三把盐以避邪祟”,此刻他足下青鞋,却连半粒盐星子也无。

正自出神,忽闻管家老李的匠役箱“咔嗒”开启,一股乌烟、槐米水与蜂蜡混合的气息,随着暮色漫入院中。但见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那支犀角簪,就着砚台里的乌烟轻轻蘸染:“夫人但放宽心,此乃古法做旧之术,便是造办处的老匠人,也瞧不出破绽。”说罢,以槐米水细细刷过簪身,那温润的犀角竟渐渐泛出灰褐色,宛如被岁月啃啮的牛骨,再不复先前的莹润光泽。

我的目光凝在案头那封密信上,烛火下但见蜜蜡封印已融出细缝。忽忆父亲曾语:“若家书之中重笔细述杂事,必藏玄机。”需以“三字取中,四字取首,五字取末,逐句拆解”之法破之。当下定气凝神,逐字细辨,墨字竟在眼前幻化成千军万马——“建虏破锦州在即,恐诬陷及家人,速携儿女投淮安舅氏!”原来父亲在辽东已察觉大祸临头,那支犀角簪哪里是什么信物,分明是催我们逃生的号角!

更鼓咚咚,敲过戌时三刻。忽听得院外马蹄声急如骤雨,我刚将密信藏入怀中,大门便“砰”地一声被撞开,两名锦衣卫抢入院中,绣春刀鞘磕在门礅上,发出刺耳声响。“奉驾帖拿人!”为首番子晃着金牌,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母亲颤抖的双手,落在樟木箱里的金银细软之上。

“少爷莫怕,莫怕……”春杏姑娘将幼弟护在身后,袖中已满是他的泪痕与涕泗。幼弟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只将小脸紧紧埋在丫鬟怀里。

忽有一番子高举书卷,正是父亲未及呈送的《边关防务策》,狞笑道:“好个通敌罪证!竟敢私通建虏,图谋不轨!”此言一出,众人皆觉如遭雷击,母亲更是面如死灰,身形摇摇欲坠。

便在此时,母亲鬓间的乌木簪突然“啪”地断裂,那簪子原是她与父亲定亲时的信物,已伴她十余载岁月。我望着断簪落地,忽想起赵六空荡的马厩,以及他方才说的剩菜——或许那菜里的巴豆,正是今日让他脱难的福豆吧。

诏狱的铁门在寅时初刻轰然开启,寒气扑面而来,恍如九幽地狱。我被推入黑暗的刹那,忽然摸到发间那支做旧的犀角簪,虽已不复昔日光彩,却仍是我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念想。父亲啊父亲,你以性命护佑的家人,此刻正踏上未知的征程,愿这簪中所刻的宁远山川,能指引我们走出这乱世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