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我们来做运动——“
劣质音响里传来的机械女声混着电流杂音，在七浦路的霓虹灯下显得格外刺耳。唐小升戴着兔八哥的毛绒耳朵，后背别着一截短尾巴，脚蹬黑色马丁靴，在商场门口的高台上机械地扭着腰。紧身工装裤裹得他双腿发闷，厚重的舞台妆让皮肤发痒，可他不敢伸手去挠——台下的督导正举着秒表，镜片后的眼睛像鹰隼般盯着每一个动作，稍不留神就会被扣工资。汗水顺着假睫毛流进眼睛，咸涩的刺痛让他不自觉地眯起眼，余光却瞥见隔壁柜台老板娘正在清点钞票，红艳艳的百元大钞在点钞机里翻飞，看得他喉咙发紧。
自从在批发市场碰了壁，唐小升就铁了心要在七浦路扎根。他不信偌大的市场容不下自己这点箱包尾货，更不信父亲留下的“秘籍“会是空谈。可现实很骨感：凌晨四点半的早市属于有柜台、有渠道的老江湖，他一个没本钱、没资源的新人，连进场搬货的资格都没有。有次他攥着好不容易借来的五百块钱想进货，却被批发商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去去去，散客别耽误我做生意。“
为了留在七浦路，他不得不从最底层的杂工做起。白天扮成玩偶发传单、在促销活动中跳“健身舞“，晚上窝在老虹口棚户区的阁楼里——那是栋解放前的老房子，3.5米高的房间被隔成上下两层，他住的上层只有 2平方米，直起腰就会碰到屋顶，每月租金却要 100元。房东老头总抱怨他上下木梯时动静太大，可唐小升没得选，这里离七浦路最近，方便他每天凌晨四点就往市场跑。有回暴雨夜，屋顶漏得像筛子，他蜷缩在发霉的床垫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和楼下麻将声，数着墙上的裂缝熬到天亮。
“想赚钱？先把规矩摸清。“这是六条哥临走前塞给他的话。于是唐小升像块海绵，疯狂吸收着市场里的一切：给柜哥们代买早餐时，他偷偷观察他们如何与批发商砍价；扮成清洁工打扫时，他记下各个楼层的出货规律；甚至跟着促销队巡游时，他都在琢磨怎么把箱包塞进那些塞满衣服的黑垃圾袋。有次他假装整理货架，听见两个老板在角落压低声音谈生意，竖起耳朵偷听到“打包价“这个词，当场把指甲掐进掌心。
可越深入，他越迷茫。那些月薪一千五的柜哥们，谈论最多的不是生意经，而是 NBA球星的转会、《古惑仔》的剧情，或是虬江路哪家电脑配件便宜。他曾试着向一位资深老板请教箱包生意，对方却递来一张乔丹的海报：“小子，先学会看潮流杂志吧，箱包得跟着服装走。“回到阁楼，他翻开从废品站淘来的旧杂志，看着上面光鲜亮丽的模特，又摸了摸自己洗得发白的衬衫，突然觉得七浦路的霓虹灯光都变得冰冷刺眼。
转机出现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唐小升在仓库搬货时，偶然遇见了从前厂里的工友大刘。对方如今在七浦路给批发商跑运输，见他一身玩偶装，忍不住叹气：“你咋还在这儿耗？我给你透个底，现在市场里赚大钱的，都是吃'打包价'的狠角色。“
“打包价？“唐小升耳朵竖起。
“就那些收尾货的主儿，不管款式、不管码数，论斤称着收，再往乡镇集市一抛，赚的是差价里的狠钱！“大刘灌了口凉水，“前阵子有个河南佬，收了两万件断码衬衫，全拉去苏北，三天清仓，净赚八万！“
这个消息像把火，重新点燃了唐小升的希望。他立刻想起爱申厂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尾货——那些被华厂长视为鸡肋的断码箱包，在乡镇或许正是“稀罕货“。当晚，他就摸黑回了趟工厂，偷偷丈量了箱包的尺寸、记录下库存数量，甚至翻出了几页泛黄的“秘籍“，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父亲当年走乡串户的销售笔记。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张老照片，年轻时的父亲挑着扁担走在乡间小路上，扁担两头挂着花花绿绿的货物，笑得格外灿烂。
“如果你破解不了它，你就先熟悉它。“唐小升想起自己在七浦路跳的每一支舞、发的每一张传单，突然意识到：自己缺的不是渠道，而是把“断码“变成“特色“的勇气。他连夜画了张促销海报，把箱包按“复古款““商务款““学生款“重新分类，甚至给每个包编了个“上海故事“——比如某个公文包曾出现在某部港产片里，某个拉杆箱陪主人闯过广东夜市。画海报时，台灯忽明忽暗，他就着月光反复修改，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带着这份“企划“，唐小升再次找到了华厂长。这一次，他没提批发，而是掏出一张泛黄的车票：“厂长，我想试试'流动摊位'，去周边乡镇赶集。您按成本价给我货，卖不完的算我的。“车票边缘已经磨损，那是父亲当年留下的，上面“泰安“二字被摩挲得字迹模糊。
华厂长盯着车票上的“泰安“二字，沉默良久，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我给你三个月时间。记住，断码货要扎堆卖，越扎堆越热闹，热闹了就有人买。“
离开工厂时，天已经蒙蒙亮。唐小升摸着口袋里的进货单，突然想起昨晚在麦当劳的场景：工友阿强啃着汉堡，问他为什么下午三点店里没坐满。此刻他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生意都要在最热闹的地方做，只要找对了人、找对了场子，冷门也能变成热门。
凌晨四点半，七浦路准时开市。唐小升脱下玩偶装，换上印有爱申厂 logo的 T恤，跟着搬运工队伍混进市场。他的帆布包里，装着最新绘制的“乡镇促销地图“，还有父亲留下的那枚铜钱——此刻，铜钱正贴着他的胸口，微微发烫，像一团不会熄灭的小火苗。
“左三圈，右三圈……“远处的舞台上，新的促销舞又开始了。唐小升攥紧拳头，逆着人流走向停车场。他知道，真正的“舞男“从不在台上，而在那些充满烟火气的乡镇集市里，在堆积如山的尾货堆里，在每个敢想敢闯的凌晨四点半。街边早餐摊飘来油条的香气，他咽了咽口水，加快脚步，裤兜里的进货单被手心的汗水浸出褶皱，却依然牢牢攥着，仿佛那是通往新世界的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