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萍之末

浮香绕亭台,烟雨落江南。

却说,蔡邕在云间小筑歇息了两日,涂镐嘱咐这两日恐怕要下雨,不能出门。

果真如涂镐所说,也真的连着下了两天朦胧春雨。

直到第三日,金鸡报晓,俄而烈阳升起,晴空万里,天际上的浮云层层叠叠如海楼耸立。

有一云霞,横亘天际,作五彩之状。

蔡邕出门见时,大笑道:“抬首见五彩,今岁必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涂镐听闻却不以为然,今年注定不是个丰收年,而是大乱之年,整个天下都会被卷入汉末风暴中。

当然他也不想打搅蔡邕的文人情趣,只应和了一声,便吩咐鲍出,准备迎接明府大驾了。

蔡琰那丫头呢,诗情发作,便坐于院中亭台下与蔡邕执笔描摹天色,吟诗作对去了。

这俩人真不适合留在朝堂参与政治,专心致志隐居山水当画圣、字圣、琴圣都好,不管干哪行都能名流后世的。

话又说回来,蔡邕也不是主动出仕的,其一生三次出仕,两次入朝当官都是为人逼迫。

第一次是朝中宦官听说他琴鼓得好,于是令太守逼他入朝,蔡邕走到一半,就装病跑了。

第二次是被董卓逼迫,不去就灭三族……

他这一生一直被人当做张衡转世,其命运和东汉大发明家张衡也确实很像。

张衡在顺帝初年曾因上疏批评时政,揭露权臣和宦官的腐败黑暗,使得他成为权臣和宦官的眼中钉屡次遭受打压。

到了灵帝时期,蔡邕上书抨击宦官当政、朝臣不法,鱼肉生灵,一封密函把两边人都得罪了个干净。

消息传开后,汉灵帝想保也保不住,最后只能带着家人当了亡命之徒……

朝堂之上,和光同尘,这个道理蔡邕显然是不明白的。

画完云图过后,众人用过朝食,只待芮祉到来。

果不出涂镐所料,三日前芮祉趾高气昂,不加钱就不肯举涂镐为孝廉。

而今却是怏怏无状,灰头土脸的从吴县驱车来了云间。

随风而动的铎铃,在云间小筑的角楼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远方隐隐有人声。

涂镐将目光望去。

未几,车马嘶鸣,皂盖朱幡的轺车便停驻在华亭之外。

太守步行进入云间,只带着几个骑吏,这几个小吏脸色各异,不像是有什么好心情。

芮祉来时本是堪堪不安,走路时双腿都在发抖,不过到了小筑的围栏前时,却咳嗽一声,故作镇定,脸上洋溢着笑容。

“江左但有不平事,直去云间找涂郎,好一个云间涂巨孝啊,本府看这般人杰,自当被举为孝廉的,全柔误我啊,说什么寒门、高门,险些让国家失去一大才。”

小吏们附和道:“还是明府有远见,能不拘门第,亲自来请良士出山,也当在扬州传为佳话。”

涂镐闻言冷笑,快步从精舍内走出,打开竹门。

“哎呀呀,未知明府来此,草民有失远迎。”

“哪里哪里……早闻涂郎巨孝之名,想着丧期一结束,本府理应来探望一番,委实是郡中政务繁忙,抽不开身哪。”

芮祉紧握着涂镐双手,皮笑肉不笑。

“身为郡将,太守还是当忙点好,我听闻南阳郡有些官吏时常趁着休沐,游戏市坊,肆意妄为,百姓苦之。”

“吴郡有司,如都能兢兢业业,那便没时间去刻薄百姓了。”

说话的老人声音低沉,他就穿着一身褐色深衣,撑着竹杖朝门口走来。

芮祉见是蔡邕到来,心下紧张,登时躬身拱手于地,引头叩拜,头磕了一下,便起来了,此谓之顿首,一般是用来请罪的。

“丹阳匹夫,见过蔡公。”

蔡邕面色诧异:“邕一介亡命,怎敢让明府行大礼,这可使不得,快快快,少游,快抚明府起来。”

涂镐还没伸手,那芮祉就机灵的朝着涂镐再拜了一次。

“先前失礼,还望涂郎海涵。”

“明府这说的是什么话?”涂镐扶着芮祉起身,那厮拍了拍膝上灰尘,肥胖的脸上笑容不断。

“听闻明府不似南阳有司那般放纵怠政,反而常年案牍劳形,终日繁忙,可明府看起来倒还是很欢乐的嘛?”

芮祉低头赔笑道:“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何况,今日正逢休沐,能瞻仰蔡公容颜,与涂郎交语,不负此行。”

“明府可太会夸人了。”涂镐笑道:“寒舍简陋,明府不介意,可入舍中详谈。”

芮祉伸手请请示:“蔡公先行!”

蔡邕名望盖世,汉代又崇老,即便是太守也要做做样子的。

蔡邕闻言横过竹杖,推辞几番后,方才作揖道:“那便恕老夫无礼了。”

三人走入精舍,门外骑吏也不进来,就在外侍候。

侍女正煮好了茶,刚准备端入精舍,却见蔡琰躲在门口的石像处,那石像兽身似狮、多有翼、张口、昂首、颂下长须、脸部有鬃毛,形貌可怖,此乃汉代的辟邪也。

“这吴郡太守前倨后恭,委实可笑,怕不是被兄长暗中教训了。”蔡琰正欲细听,身后突然出现的侍女吓了她一跳。

“哎,蔡家姑子在此作甚?”

姑子一回头差点把茶案打翻,好在稳得及时,才没撒出去。

蔡琰回眸看向那侍女,生的眉如远山,杏眼含波,虽是衣着简朴,却足见勾人姿色,再往下瞅,那叫一个胸大腰细,妩媚过人,活脱脱一副狐媚像。

“原来是你啊。”蔡琰早先见过这侍女几次,毕竟常在涂镐身边抛头露面的。

“㸙㸙今日不许姎露面。”

那美貌侍女笑道:“蔡公德行过人,注重礼法,姑子尚未嫁给我家郎君,自然不得登堂入室,若是冒然将姑子带到太守面前,恐怕会让人误以为姑子是郎君的正妻了。”

汉代,只有正室能出席公众场合,女子常年在闺房,很少抛头露面,外人就是连闺房女子的名字都探听不到。

这源于东汉和帝时邓皇后自身爱慕名节。

皇帝驾崩,邓皇后临朝称制,便与她的好闺蜜班昭,针对女子行为规范制定了——《女诫》。

从此以后守节、守礼、妇德成为了汉代女子必修课。

蔡琰没想到兄长的一介婢女都这么懂规矩,不禁好奇道:“姎见你好几次了,还不知你名姓呢,能否告知于姎呢。”

那侍女嘴角微弯,旋即放下查案,双手合拢放于胸前,屈膝低头,端正的行礼道:

“婢子姓邹,凉州武威郡鸾鸟县人。中平二年才跟了我家郎君的,郎君觉得婢子原来的名字不好听,便取鸾鸟县之名,赐名青鸾,姑子不介意,也可呼婢子青鸾。”

青鸾亦作“青銮”。

天子之车衡上有鸾,鸾口衔铃,故以“青銮”借指天子之车驾。

蔡琰到只记得山海经故事里青鸾是常伴西王母的神鸟,就住在凉州三危山上,还以为兄长是借此指代邹氏出身西土,对此也没细想。

少女轻启朱唇,喃喃道:“兄长身边,好似都是关西人呐……”

“青鸾能与我说说,你们来扬州之前的事情嘛?”

青鸾笑而不言,只打了个岔:“茶要凉了,再不送上,郎君要教训我的。”

“姑子稍歇,婢子日后在与你谈。”

古里古怪……

蔡琰目送着这西土少女迈上台阶,穿越回廊。

到了精舍外,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又关上。

阿琰站在辟邪身后,目光幽幽,总觉得兄长心中藏得有事儿。

到底是什么事儿呢,竟能连自家人也瞒着不告诉,她不清楚。

竹林中隐隐有风刮过,卷起一地落叶,风吹又起,起了又落。

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止于草莽之间。

今日的风,可不小啊。

……

《后汉书·种佛传》:时,南阳郡吏好因休沐,游戏市里,为百姓所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