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汪汪若千顷陂!

朗月临空,星光莹莹。

流云在夜空下缓缓流动,俄而乌云遮月,光线暗淡。

微风轻拂,精舍深处传来阵阵清幽的水滴声。

涂镐将油灯放在桌案上,火光点亮了视线。

蔡邕苍老的面容在灯火下晦明变换。

坐在榻上的古人,身着素雅的长袍,两人坐榻相近,只隔着一道案牍。

蔡琰则跪坐在两人身侧,用姜葱调味,煮着香浓的茶汤。

“当日许贡来此时,我暗中给他包了一封密函,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孙坚。”涂镐回忆着许贡的神情,语气低沉道:“许贡看完良久不语,后来便一直帮我说话。”

蔡邕叹道:“此事,老夫早年也听元叹说过,略知一二。”

“熹平元年(172年)会稽人许昭自称大将军,立父许生为越王,欲窥神器,后为扬州各郡兵讨灭,这场战争打了足足三年,许家三代人都没打没了。”

“老夫还听说,镇压许家的将领中,就有孙文台。”

涂镐点了点头,摇晃着手中的骰子,一边在桌案上与蔡邕下六博棋,一边轻声言语。

“许家支脉在两汉可谓蔚然大宗,西汉时便位居大司马,到新莽朝、东汉朝更是世居三公,子孙后代遍布天下。也或许是大宗豪强当久了,心气儿高了,许昭竟敢自称阳明皇帝,想发兵割据三吴,委实不自量力。”

此事发生在会稽?与许贡一个吴郡人有什么关系呢。

须知,会稽郡和吴郡本来就是一个郡,是东汉后来拆分出来的。

许家后代迁徙到会稽后,几十年间迅速壮大,不断向外扩展支脉,甚至到了两晋还一直活动在钱塘江一带。

说白了,在汉代许多地方的郡望世家,弯弯绕绕其实都是一家人。

在汝南搞月旦评的许劭、许靖兄弟,及吴郡人许贡,会稽人许昭其实都是一个家族分出来的。

因而当北方大乱后,名士许靖衣冠南渡,直接跑到吴郡来投奔许贡,等到许贡被孙策所杀,许靖害怕被牵连,吓得连忙跑到了交州躲得远远的。

很多事,如草蛇灰线,捋一捋,自有源头。

蔡琰为蔡邕倒上茶水,滚烫的茶汤升起浓烟,水中倒映着少女清丽的面容。

“这么想来,许贡憎恨孙文台便有道理了。”

“汉律,大逆无道者,父母妻子,兄弟姊妹,不问老少一律弃市。”

“许昭三代人皆谋反,历时三年才被镇压下来,会稽许氏只怕亲族殆尽,没剩下几家了。”

“许贡是会稽许氏在吴地的分支,没被牵连在内。”

“可自此,许家便跟孙家是不死不休的血仇了,我猜的对吗,兄长?”

涂镐赞誉道:“阿琰聪明。”

有些话,涂镐也没明说。

历史线,孙策入吴后,许贡就一直再跟孙家死扛,被击败了又跑去投奔严白虎,严白虎也被击败了,他还不投降。

背地里向曹操求援对付孙家,最后孙策忍无可忍便将其杀害了。

许贡死后,其子为了复仇,又带着死士趁着孙策出游,将其伏杀。

杀完之后,许家后人又被孙家军剿灭。

至此,许家和孙家绵延几十年的恩怨方才结束。

汉代人讲究一个百世之仇尤可报,代代相杀的例子数不胜数,倒也是常态了。

蔡琰双手捧着茶器,品茗之前,又道是:“姎看,倒也不全是许贡嫉恨旧仇。”

“委实是孙将军一家在吴郡名声太差。”

“姎在吴待了十年,早就听闻孙将军年轻时轻浮、狡诈,在乡里恶名远播,年轻时他向吴家求亲,吴家所有人都反对,还是吴氏深明大义,害怕孙将军恼羞成怒杀其家人,这才主动嫁了出去平息其怒。”

“阿琰说得有理。”涂镐细说此事时,还提及一桩异闻。

“孙将军在吴郡可谓仇敌众多,他连妻儿老小都不敢留在郡中,早些年就让孙策带着家眷迁往了寿春了。”

“作为一个吴郡豪强,孙将军身边信得过的乡人都没有几个,其部下几乎全是来自江北之人士,说起来倒也是早年行径太过恶劣的原因了。”

“如是能利用本地乡人支持自家,何必大老远将家人迁居外地呢。”

说到这,涂镐感觉孙家父子委实是一脉相承的,孙策渡江打江东,带的也是淮泗流域的豪杰,入了家乡后得不到当地人支持,硬是靠着屠杀威压四方,最后竟把自己的命也送进去了,甚至在死时,江东六郡五郡都在造反,差点一代而亡。

这对父子,算是武力值拉满,政治属性基本为零的典型例子了。

蔡邕捧起茶器,细细品了一口,道是:“可这与少游举孝廉有何关系?”

“恕徒儿直言,兴许师尊一开始就找错人了。如果涂某出身江左大姓,芮祉一定会看在师尊的面子上选我为孝廉,可惜我出身扶风,又是寒门,真当了孝廉,入了仕途,来日也不会回扬州给他撑腰。”

“反观许贡这种地方大姓他是不屑于当孝廉的,就像元叹兄一样,有家族势力帮衬,直接进入州府走流程出仕当官就好了。”

“他更为注重的是实权,孙将军送来自己的旧部当吴郡太守,对于许贡来说如鲠在喉。”

“郡功曹,掌握郡内人士任免之权,可以把自己的门生安排到吴郡各个岗位上,芮祉来了就不一样了,芮祉要想控制吴郡,就只能利用孙家的支持拔掉许贡的人,再把自己的人安排上位。”

“举孝廉,也是在培养自家的门生故吏,虽然功曹有察举之权,可报上朝廷的名册毕竟还是太守来拍板。”

“如果许贡不想让芮祉的人当孝廉,他只能与我合作,毕竟我拒绝了芮祉的威胁,对于许贡来说,就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我们双方可以联手对付芮祉,甚至对付他背后的孙坚。”

涂镐叹了一声,这便是复杂的办公室政治,摆在豪强星罗棋布的汉末,一个政客能取得多大成就,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他有多大的能力拉拢更多的豪强。

实则这也是汉代基层吏治的常态,历史线周瑜于赤壁之战后入了南郡当了太守,可到头来也不过是郡功曹庞统身边的挂件儿罢了。

谁在地方有权势,谁就是一把手,真要执拗,芮祉肯定是玩不过许贡的。

“或许选了涂某当孝廉,对于许贡没有什么好处,但对于芮祉来说,绝对是坏事。”

“芮祉用全柔,许贡便用在下。太守越是不想用谁,他越是要用谁。”

“还能借着山贼严白虎闹腾的这个机会,敲山震虎,好好威慑一下芮祉,如此得利的不都是许贡吗?”

涂镐虽说与许贡合作,不过他倒也看得出,许贡的野心绝对不小,历史线这家伙就是出了名的山大王。

朝廷派来的吴郡太守都不敢就职,来一个他灭一个,到最后自己便领了太守的位子,还把手伸向了会稽郡,野心大得很。

“老夫认为,许贡要比明府可怕的多。”蔡邕眉头紧皱。

“芮祉索贿固然可耻,但那许贡也绝非善类。与虎谋皮,小心被虎反噬。”

“师尊,我还不打算与虎谋皮……为了许贡,得罪孙文台这条猛虎,岂不愚蠢?”涂镐摊了摊手,神情淡漠。

“让他们几个尽管斗吧,我一直置身事外,只要能顺利当上孝廉便好。”

“兄长恐怕也不见得能一直作壁上观,须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蔡琰低眉道:“我们毕竟是外乡人,最容易被波及其中了。”

“阿琰,也正因为是外乡人,所以我才不必顾忌这些乡土人情,他们闹他们的,我们去雒阳。”涂镐笑道:“自时远走高飞,许贡、芮祉能奈我何?说到底这两人不过是太湖里养出的泥鳅罢了,困不住真龙的。”

“唉,当今世道混乱,天下秽浊,公卿以下忠清者为谁?豺狼当道之世,凡事都得思虑再三,我只有往上走,才能看出清浊,也只有往上走,才能保护师尊和阿琰。”

蔡邕闻言,眼眶慕然合拢,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拍着涂镐的后背,欣慰道。

“涂少游汪汪若千顷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浊,深浅不可量也。将来入了朝堂,你会比老夫强得多。”

涂镐紧握着师尊的手掌,回应道:“哪里,世人都说师尊是张平子转世。”

“我比师尊,还差得远呢。”

……

《太平广记》云:张衡亡月,蔡邕母方娠。此二人才貌相类,时人云:邕即衡之后身也。平子,张衡表字。

《后汉书·虞傅盖臧列传》:熹平元年,会稽妖贼许昭起兵句章,自称“大将军”,立其父生为越王,攻破城邑,众以万数。

《三国志·孙破虏讨逆传》:会稽妖贼许昌(避司马昭讳)起於句章,自称阳明皇帝,坚以郡司马募召精勇,得千馀人,与州郡合讨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