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焚尽世间一切火

此时的濮阳城内沸反盈天,无数涌进城中的溃众沿着街巷里面穿行。

不断有人从家门慌乱的奔出,然后就消失于无边无际的人海之中,生死难知。

即便是战战兢兢躲避于家中之人,亦无法幸免。一些尚有勇力的男丁聚在一起,专门寻着大宅,破门而入。

这些宅邸,基本都为卜巳手下的将帅所占据,他们面对着这些曾经的黄巾兄弟,有些人依仗身份,厉声斥责,有些人则直接挥刀相对,更多的则是哭嚎着哀求。

然而,无论是何种应对,都无法阻止已经红了眼睛的溃众们。

被长途驱赶的惊骇,被拒之城外的怨气,走投无路的绝望,所有的情绪混在一起,然后释放出来,让这些曾经的乡党,曾经的同伴,曾经在同一面黄天大旗下呐喊着改天换地的兄弟们,变成了最为凶狠的暴徒。

劫掠以及随之而起的死亡,很轻易的开始发生。

大路两边不多时就倒满尸体,这些尸体有的是城内黄巾兵卒,有的是濮阳本地居民,更多的则是被一路驱赶至此的城外溃众,流出的血水顺着青石路面的缝隙在街道上延伸,聚成一团团黑红色的血泊。

血泊被一脚踏碎!

潘璋揪住眼前之人的领口,满脸的凶煞之气。

“说,卜巳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然而眼前这名黄巾兵卒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面对着潘璋的连声喝问,只是嘀咕着自己不知道。

“哼!”

潘璋用力将这人掼到地上,顺手又从身边人潮里抓了一人出来。可是接连问了好些人,居然无一人知道卜巳如今下落。

眼看着城内暴乱愈演愈烈,潘璋不免急躁起来,他转身四顾,忽然发现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半开着,围墙高过周遭屋舍不止一头,显然是个高门大户所居。

他心中一动,马上跑过去,一脚便踹开大门。

只见门内小院横七竖八倒着好几具尸体,看身上衣裳,应该是冲进城内的溃众。

“又来一个寻死的吗?”

一道嘶哑声音从院子后面的大堂传来。

潘璋抬头一看,一个只披了上半身甲胄之人,正扶着刀,气喘吁吁。

“来啊,无论来多少人,乃公都不怕!这座宅子是乃公的,宅子里的所有物事也都是乃公的!谁也抢不走!”

潘璋踢开几个拦路的尸体,迈步往着大堂走去。

脚步并不快,甚至在堂前门槛处,潘璋还颇有礼貌的停了一停,开口询问道:“你可知道卜巳在何处?”

然而,堂内这名显然是个头目首领的黄巾小帅,并没有接受潘璋难得的礼貌。

而是一声怒喝,双眼圆睁的猛冲过来。

潘璋脸上莫名一笑,只是稍稍往左跨了一步,便轻巧的让过了这名小帅的攻势。

右膝往上一顶,左手往前一抓。

当啷一声脆响,被击中男人最为要害之处的小帅,再也捏不住手中环刀,整个身体弓成了大虾模样。

“就你这样,也敢对着乃公冲杀?”

潘璋满脸不屑,将这小帅拖到屋外街道当中,厉声喝问。

“卜巳在哪里!?”

领口被死死揪住,几乎透不出气的小帅,没有了先前的勇猛,翻着白眼,勉力的往城南指去。

潘璋马上顺着方向,极目远眺。

可是满眼的人影摇晃,火光烈烈,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要诓骗乃公!乃公可是东阿军里最聪慧之人!”潘璋瞬间恼怒,手掌愈发用力起来。

“英…雄……我说……不出话……”小帅双脚在地上来回蹬踏,眼看着就要背过气去。

潘璋这才将那小帅往地上一摔。

“说仔细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宅子。”

“最大的那座宅子……”

潘璋点了点头,“还有呢?”

小帅迟迟没有答复,潘璋心火又起,正准备再给这不识趣的小帅些颜色看看。却只见小帅脸上忽然出现了巨大的恐惧和茫然,颤抖着手往夜空中点去。

“就是那处冒火的宅子!”

“什么?”

潘璋猛然回头,只见城南夜空下,一股火焰正窜着烟雾急速冒起,映出了好大一片玫红。

……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听着几乎蔓延到了整座城池的歌声,卜巳,这个负责东郡、兖州黄巾起义事宜的太平道最高首领,居然除了望月感慨之外,别无他策!

“张伯,你说眼下还有什么办法,能挽回局势吗?”

张伯已经半靠在墙壁上,根本说不出话来了,失神的眼睛,落在卜巳身上,过了好久才慢慢聚焦起来。

与此同时,也有一点光芒,在他眼眸燃起,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张伯陡然振奋起来。

“大帅,眼下只有一个方法了。”张伯伸手往西指去,“恳请大帅,马上带着亲兵护卫离开!”

卜巳眼睛骤然瞪大,“你这是要我…逃?”

“不是逃,是留着有用之身,以待后用!”张伯勉力行礼,“大帅你乃是东郡太平道的旗帜,无论如何都不能倒!”

“只要离开濮阳,离开东郡,去陈留郡、去济阴郡、去山阳郡,甚至可以去东平国、任城国、鲁国!”张伯的声音一开始有些颤抖,但是慢慢的,变得顺畅,甚至昂扬起来。

“天地之大,皆是去处!而只要大帅仍在兖州,只要这面黄天大旗依旧在兖州飘扬。”

“到时候,世人会知道!我们东郡太平道,我们兖州太平道,没有输!我们还在为了黄天而奋战!”

卜巳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他有些被这位自己曾经不以为然的张伯震慑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悔意涌上心头。

明明张伯才是真正的英杰之士!当初自己为何会偏听偏信梁仲宁呢?

“大帅,时不我待,莫要再迟疑了!”张伯见卜巳依旧没有动弹,猛然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着门外呼喊,奋力将这座宅邸里还剩余的亲卫聚拢起来。

“你们马上护着大帅出城!若有人阻拦,格杀勿论!知道吗?”

因为城外歌声早就慌乱无比的亲卫,面对着从未在张伯脸上见到过的凶悍神色,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不由连连点头,急忙将卜巳簇拥在了中心,然后快步往着院子外走去。

而卜巳直到快要走出后院的时候,才忽然回头。

“张伯,你怎得不一起走!?”

“大帅乃是兖州太平道的旗帜,不能倒。但是总该有人要为这场失利的战事来承担罪责吧?”

淋漓的月色之下,张伯正在整理衣冠,他取下头上的黄巾,仔细折叠之后,又认真看了片刻,然后才重新绑在额头上。

眉间那抹显眼的朱砂,被月光一打,居然鲜艳的好似一簇火苗。

“而我张伯,当仁不让!”

“我得留下来,我得让那城外那些汉军知道,吾辈黄天之徒改天换地之心从不改变!吾辈黄天之徒即便一时败了,依旧要掀翻这无道苍天!”

“苍天当死,黄天当立!”

就在言语之间,张伯两袖一翻,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两张符箓开始燃起火焰,只是几个瞬间,火焰便沿着张伯双手窜到全身。

可张伯却依旧从容,对着卜巳挥了挥手之后,迈步往着堂屋走去。

火星顺着他的脚步跌落,一点点的奔向别处,然后蔓延开来。

火势骤然而起。

也不知道是因为滚滚热浪扭曲了空气,还是别的原因,不远处的卜巳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焰光荡漾中,依稀能看到张伯嘴角的笑容,他双手张开拥抱,似乎真正的迎来了黄天,看到了太平。

“走吧,大帅!”

亲卫们强忍着泪水,死死抓着卜巳往外走去。

然而,当他们刚刚走到大宅门口之时,便猛然停步,因为就在门外,正拦着一名满头汗珠,扶着腰喘息,似乎是经过了剧烈奔跑的少年汉军。

“卜巳?”

“汉军?”

“来取吾之性命?”

“来砍你的首级!”

“小儿猖狂!”卜巳身边的亲卫骤然愤怒起来,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公鸭嗓汉军,如此放肆言语,分明是不把自己这群人放在眼里!

然而未等他们发作,便有风平地吹起,紧接着就是短促的脚步声。

上好的皮靴被踩踏变形,随即又恢复如初,而人却已经不见。

丝丝缕缕的血液被抛在身后,如雪夜月光一样明亮的白刃摆在身前!

只是一个冲锋,潘璋就挤入人群当中,不存在什么华丽的招式,就是简单的劈砍。

但是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气力和速度,以及那浑不畏死的凶悍,潘璋刀下几乎没有一合之敌!

血液此起彼伏,挥挥洒洒,好似下起了一场春雨。

“走!大帅,快逃!”

一声怒吼过后,最后一名亲卫将卜巳往门内重重一推,自己则高举着环刀,向着潘璋冲去。

“噗!”

潘璋偏头躲过一股血箭,任由它喷溅在门板上,轻轻往前一步,顺势抽刀,身后捂住喉咙的亲卫不甘倒地。

看着黑洞洞,仿佛空无一人的深宅大院。

潘璋脸上露出了莫名的笑。

到了此时,他已经不再急切,而是平稳着呼吸,恢复着剧烈消耗的体力,缓慢的往门内走去,就像一只已经锁定猎物的猛虎。

……

卜巳在大宅内慌乱逃窜,可无论逃到哪里,总是如芒在背,身后那道杀意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浓郁起来。

“嘭!”

双脚终究无力,在越过一道门槛之时,将卜巳甩了出去。

热辣的火浪,汹涌的拍打过来,就像要从头顶透进去似得。

卜巳一愣,慢慢抬头,只见眼前正是已经烧成一把参天火束的堂屋。

惨淡笑容在脸上慢慢张开。

“兜兜转转,却又回到这里。这个我曾经最喜爱的小院,这个你为了黄天理想慨然赴死的地方。这估计就是天命吧!”

“张伯啊,你让我走,说我是兖州太平道的旗帜。其实你心里应当明白,我卜巳根本不能也不配撑起这个旗帜。我只是个庸庸碌碌,过上好日子就得意忘形的俗人啊!”

“黄天的担子太重了,比泰山还重,我扛不动,也不想扛了。”

“就让我这把腐朽骨头,为你点燃的火焰再添一把薪柴!让它烧的更猛,让它净化这个污浊的人间吧!”

卜巳深深喘息几口,身体像是重新灌注了力量,慢慢的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去。

而这时,背后的芒刺再度涌现,一阵悚然之后,卜巳知道来猎杀自己的猎手到了。

他回过头,看着晚来一步的潘璋,笑的肆意。

“小汉军,想要斩我的首级?那就来火里取吧!”

说罢,一个纵身,跃入火海。

潘璋呆在原地,失措惊讶到连不要两字都喊不出口。

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卜巳没入火中。

一阵阵巨大的懊悔在潘璋心中激荡,然而还有更多的不甘同时涌现上来。

自己又让到手的功劳丢了!明明就近在眼前了,为何偏偏起了戏弄之心!速战速决,这个道理,自己听姓张的说过那么多次,怎么还记不住!

自己这次又辜负了那个姓张的期望啊……

又要让他在其他人面前丢失颜面了……

忽然间,卜巳投火之前说的那句话,像一支利箭般,穿透了潘璋的脑海。

他的神色蓦然坚定起来。

便在这时,院子内又响起一阵脚步,只见一曲兵卒排列而来,领头之人,国脸阔口,正是于禁!

茫茫红光摇曳,映透了整片天空。

于禁看着已经止不住开始四处蔓延的火势,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眼前大火如海,火苗如浪,波涛汹涌,势不可挡。

正当他转向孤独一人立于火前的潘璋,想要张口询问卜巳下落之时。忽然眼眸一缩,忙不迭的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缕空荡的虚风。

“不要!”

只见一道身影,像风一样,追入了烈焰熊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