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长乐宫,长信殿。
谁也没想到今日这场朝议,是以吕太后直接正式颁发,并于朝议之上宣读的诏书作为开端。
“——诏曰:夫兄弟者,手足也,肱骨也,血脉至亲也。
《诗》云: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
自古圣王临朝,无不裂土以王宗亲手足,实国之羽翼、为君之肱股。
功至高,莫过于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开汉国祚。
然,高皇帝手足三人,独幼弟交得王楚地;长兄、次兄,皆以侯亡。
…
高皇帝戎马一生,力有不遂者,多以宗亲实边而王,或与宗室裂土关东,佐天子以牧民。
然长兄、次兄:武哀侯,合阳顷侯,纵身故亦不得王爵,朕甚不忍。
乃此诏告天下!
尊,高皇帝长兄——武哀侯刘伯,曰:武哀王。
尊,高皇帝次兄——合阳顷侯刘喜,曰:代顷王。
另尊,齐悼惠王刘肥母曹氏,曰:齐王太后。
尊,楚王刘交母李氏,曰:太上皇后……”
御阶下方,谒者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朗声宣读着诏书内容。
而在殿内东、西两席,公卿百官则纷纷侧目,将目光齐齐投向西席首座的当朝右丞相:安国侯王陵。
众人目光所及,王陵正襟危坐,一手更已探入衣襟,俨然做好了从怀中掏出竹简,当庭谏阻的准备。
宣读诏书的谒者,也终究没有让王陵失望。
——宣读诏书到最后几句,便见那谒者面色微微一白,只本能的深吸一口气。
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回身望向吕太后的冲动压下,又强自定了定神,那谒者方是将诏书的最后几句宣读而出。
“尊,朕亡父——临泗侯吕文,曰:吕宣王!”
“尊,朕亡兄——周吕令武侯吕泽,曰:悼武王!”
“凡追尊诸王,勿别刘、吕,皆使百户守灵。”
诏书宣读完毕,那谒者勉强维持着姿态,回过身,朝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吕太后一拱手。
而随着谒者转身,原本还只是‘窃窃私语’的满朝公卿大臣,却是当即一片哗然。
吕宣王!
悼武王!
身为太祖高皇帝的发妻,在高皇帝白马誓盟:非刘氏,不得王之后,仅仅过了六年,吕太后便一口气封了两个异姓王!
虽然都是追尊亡者,且并没有实际封国,但也终归是异姓王!
一时间,满朝公卿大臣的目光,便齐刷刷再次落在了右丞相王陵身上。
——当今汉室,元勋功侯凋敝,有且只有王陵一人,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阻止吕太后。
但显而易见,就连王陵,也被吕太后这突然袭击,给惊的愕然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呆愕,便给了吕太后抢先开口的时间。
“武哀侯伯、合阳顷侯喜,皆是已故宗亲长者。”
“追尊为王,乃题中应有之理。”
便见御榻之上,吕太后神情庄严,语调却满是云淡风轻。
如是一语,将满朝公卿的注意力从王陵身上吸引开,随即再道:“及齐悼惠王母、楚王母,则是高皇帝尚未发迹之时,便早亡的女眷。”
“追尊之,合乎情理。”
吕太后又一番话说出口,满朝公卿百官,几乎都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身、伸长了脖子。
——显然是在等吕太后的下文。
只见吕太后稍一顿,而后似笑非笑的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太子刘恭。
嘴上却道:“及朕亡父、亡兄——追尊与否,本是无关紧要。”
“却是前几日,偶然听到太子说:今我汉家,不分刘、吕,皆乃宗亲。”
“这才借着追尊武哀侯、合阳顷侯,又齐悼惠王母、楚王母的机会,将朕的亡父、亡兄,也一并稍带上了。”
说着,吕太后淡然昂起头,目光于殿内环扫而过。
“诸公,当是不会觉得朕此举,有何不妥之处?”
此言一出,莫说是殿内的朝中百官——便是陪坐于御榻之上的刘恭,都听出了满满的威胁之意。
有那么一瞬间,刘恭甚至都有些恍惚了。
就好似此刻,正隐晦威胁公卿百官的,并非汉高后吕雉,而是秦奸宦赵高?
至于御榻上坐着的自己,也好似并非汉太子刘恭,而是秦二世胡亥……
“老臣……”
“有奏!”
不出意外的,王陵终还是从座位上艰难站起了身。
伴随着这一声沙哑、老迈,却也中气十足的呼号,刘恭也总算是从恍惚中回过了神。
便见西席,王陵双手撑地,艰难的从座位上站起身。
深吸一口气,迈动脚步上前,来到殿中央,缓缓侧过身,正对向上首御榻,终是缓缓拱起手。
开口一语,却顿惹得满堂皆惊。
“太后,是要复现田氏代齐故事吗!”
轰!
王陵朗声一语,宛若平地起惊雷,当即惊的满朝公卿大臣,都满是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
不是!
人怎么能有种成这样?!
这是能摆上台面、当面说出口的话吗?!
那可是吕后啊!
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高后吕雉!
你王陵,真就半点不怕死?
没有任何意外——御榻之上,吕太后面色应声一沉,望向王陵的目光,也瞬间带上了毫不掩饰的阴戾。
却见殿中央,王陵一脸正义凛然,慷慨陈词道:“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是谓:刘汉。”
“——而非:吕汉!”
…
“自高皇帝驾崩,太后临朝掌政,便假借代政之名,窃居东宫长乐。”
“——天子早已及冠,却仍为太后迫居未央!”
“赵隐王刘如意,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天子居所:西宫未央之中,为太后肆意鸩杀!”
“齐悼惠王刘肥,亦险些被太后面赐鸩酒,不惜舍国土之近半,更尊女弟为王太后,方免遭太后毒手……”
说到此处,王陵满脸沧桑的长呼出一口气,顺带捋了捋紊乱的鼻息。
待再度抬头,望向御榻之上的吕太后时,王陵耸拉的眼皮下,那双深邃双眸中,竟是闪过阵阵寒光。
“先是巧立名目,屠戮高皇帝后嗣。”
“后又威压天子,夺大权以掌朝政。”
“而今,终是按捺不住,始封吕氏为王。”
“——先杀刘氏,以夺其国;后王吕氏,以据其土。”
“若非想要吕氏代汉,太后此般举动,又作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