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刘恭话音落下,椒房殿前殿,也随之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客座首席,刘恭面带怅然,不时长吁短叹。
而刘恭身旁,皇后张嫣则面无血色,身形发颤,神情变幻。
如果说先前,张嫣心慌,仅仅只是担心儿子刘恭,会卷进一件不该卷进、不能卷进的事,那现在,张嫣才算是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慌来自何处。
——即便高皇帝再怎么刻意淡化,周吕令武侯吕泽,也仍旧是元勋功侯一致公认,武勋几乎不亚于淮阴侯韩信的大功臣!
而淮阴侯韩信,尚且只是被废王为侯。
若非最终意欲谋反,韩信最终,甚至未必会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但周吕侯吕泽,却是以彻侯之身,便蹊跷死在了边墙。
这无疑也能从某种层面,说明高皇帝对周吕侯吕泽的忌惮,远甚于对淮阴侯韩信……
“这些话,恭儿可曾同旁人提过?!”
不知过了多久,张皇后才终于回过劲儿来。
却是刹那间,便满脸凝重的看向刘恭!
待刘恭微微一摇头,张皇后才按下稍松口气,却依旧满是严肃道:“方才这番话,出恭儿之口,入母亲之耳。”
“往后,绝不可再提及——甚至绝不可再想起!”
便见刘恭又微微颔首,表示明白,张皇后这才长呼出一口气。
强自按捺许久,总算是将心中悸动压下,发颤的身形也稳了稳,张皇后才终于绷着脸,抿着唇,再次看向刘恭。
“既然如此,鲁元主为何会让世子前来,以警醒恭儿‘切莫卷入其中’?”
“既然知道太后,是必定要追尊周吕令武侯的,也是必定要得到恭儿鼎力支持,才能稍稍心安,鲁元主为何不提醒恭儿:一定要对太后言听计从?”
闻言,刘恭只不由咧嘴一苦笑,旋即满是无奈的低下头。
过了足有三五息,搞得张皇后都有些焦急了,才悠悠开口道:“姑母,是想护孩儿周全。”
“便如当年,奸宦赵高于秦廷指鹿为马。”
“重点并非那笼中,究竟是鹿是马,而是唯有指鹿为马者,方能算作是顺从赵高。”
“——皇祖母追尊周吕令武侯,差不多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有赞成者,才能算是顺从皇祖母、效忠皇祖母。”
…
“安国侯反对皇祖母,是元勋老臣的底气。”
“其余朝公、元勋,就算没能像王陵那般面折庭争,暗下,也必然是敢怒不敢言。”
“及孩儿,若是支持皇祖母,那便会在朝公大臣心中,留下个‘不尊高皇帝,无以奉宗庙’的印象。”
“若反对,那自更不必赘述——皇祖母这一关,孩儿便过不去。”
“所以姑母才会遣世子前来,警醒孩儿:切莫牵连其中。”
“但当年秦廷,赵高指鹿为马时,又有何人能躲过、能不牵连其中呢?”
话音落下,刘恭不由又是一阵苦笑摇头,面上满满都是自嘲之色。
却见张皇后闻言,只暗下稍一盘算,便再开口提议道:“若是躲呢?”
“便说,恭儿病了,卧榻不能起身?”
只一语,便惹得刘恭当场一愣。
旋即面色古怪的看向母亲张嫣,目光直勾勾盯着张嫣眼眸深处。
终,只开口淡然道:“父皇的今日,便是‘躲’出来的。”
“躲着躲着,便谁人都找不到父皇,也没人愿意找父皇了。”
“现而今,即便不躲了——即便父皇就在那里,朝堂内外,也只当没看见父皇……”
闻言,张嫣不由又一阵默然。
也是直到这一刻,张嫣也才终于明白:方才,宣平侯世子张偃走后,刘恭为何会是一脸的凝重之色。
——摆在刘恭面前的两个选择,都很糟糕。
而且非选一个不可。
就像是两颗毒药,一颗吃了马上就会死,一颗吃了,未来大概率会死。
“两相全害,取其轻者。”
“相较于公卿百官的不齿、蔑视,孩儿更承受不住皇祖母的怒火。”
“——先挨过眼下吧~”
“将来之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思虑间,刘恭满是无奈的一语,当即引得张嫣投去怜爱、心疼的目光。
“苦了恭儿。”
“小小年纪,便要身陷此等尔虞我诈之中……”
刘恭笑而不语。
不片刻,便见张嫣深吸一口气,而后强打起精神,极为刻意的转移话题道:“这二日在上林,可还欢喜?”
“于淮南王共处,可对得上脾、性?”
感受到母亲明显是在转移话题,是想让自己轻松一些,刘恭自也温尔一笑。
作势思虑片刻,终,还是呵笑着摇摇头。
“王叔,天真烂漫。”
“虽不甚稳重,却到底是个热心肠。”
言罢,刘恭便将昨日,叔侄二人抵达上林苑后的所见所闻,以及今日,为申苗一家改命的过程,都事无巨细讲给了张嫣听。
张嫣也同样很少出宫,听刘恭说起这些宫外之事,那也是听的津津有味。
只是听到最后,张嫣又莫名叹了口气,再次面带怜惜的看向刘恭。
“如此说来,淮南王果然天真烂漫。”
“恭儿,本也是该天真烂漫的年纪……”
这一回,刘恭倒是没再沉默。
而是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抹笑容,昂首看向母亲张嫣。
“储君之身,不许孩儿天真烂漫。”
话音落下,殿内又是一阵默然。
母子二人便各自呆坐着,目光各自投向身前不远处,心思各异,思绪万千。
一边发着呆,母子二人一边也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着。
“明日朝议过后,恭儿去宣室看看吧。”
“——父皇不许孩儿去宣室。”
“去看看吧。”
“近日,陛下总是不大好。”
“——喏。”
…
“回了长安,可曾去拜见太后?”
“——日昏了,便未去长信殿叨扰皇祖母。”
“嗯。”
“明日散朝过后,记得向太后请罪。”
“近些年,太后也愈发易怒了……”
…
“还有母亲。”
“方才,阿偃说母亲身子不大爽利。”
“若是得空,恭儿也走一趟。”
“毕竟恭儿,也算是母亲一手养大的……”
“——喏。”
…
“苦了恭儿。”
“苦了恭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