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窑火中的千只纸鹤

景德镇的暴雨在触地前就被蒸腾成釉料雾气，整座城市浸泡在哥窑开片状的裂纹网络里。国营第七瓷厂的铸铁大门早已锈蚀成青苔色的痂壳，门楣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被藤蔓缠绕成扭曲的象形文字。陆昭踹开虚掩的侧门时，惊飞了在斗拱间筑巢的赛博雨燕——这些机械生物的尾羽是用宣德青花残片焊接而成的。

“爸爸，我们到了恐龙先生肚子里吗？“小雨伏在他汗湿的背上呢喃。女孩的呼吸在雨幕中绽开靛蓝色的釉彩结晶，左耳完全瓷化成永乐甜白釉的质感，耳垂凝结着泪滴状的透明窑变玻璃。

厂房内部是后工业时代的青铜巨树。五十米挑高的穹顶垂下蛛网般的传送轨道，那些曾经吊运泥胚的钢索如今悬挂着风干的蟾蜍与电子废件。积满雨水的注浆池里漂浮着上世纪的生产日志，泛黄纸页上的「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字迹正在被纳米水藻吞噬。

青花螭的机械臂在窑炉区迸溅着冷蓝色电火花。他正在解剖的陶瓷生物残骸形似被踩碎的唐三彩骆驼，断面露出蠕动的人造血管——那些半透明的管壁上浮动着「大明嘉靖年制」的暗款。

“知道为什么宋元龙窑要修成三十度斜坡吗？“青花螭用等离子匕首挑开残骸的颅骨，露出内部齿轮状的魂瓶结构，“为了让童工的尸体滚进火膛时更省力。“

陆昭将女儿安置在废弃的辘轳车旁。这台曾经塑造过万件国礼瓷的拉坯机，如今成了变异藤蔓的钢铁骨架。小雨苍白的指尖抚过控制台上的「为人民服务」刻痕，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溅在仪表盘上的血珠瞬间结晶成郎窑红的釉滴。

“那个疯子的话...“陆昭用衣袖擦拭女儿唇边的血晶，发现袖口沾染的竟是孔雀蓝料色。

“是真的哦。“小雨从工具包摸出半截蜡笔，在积灰的窑砖上画歪扭的母子图，“上次穿越到宣德年，我听见穿红肚兜的小哥哥在青花碗里哭。“

窑炉区突然响起空灵的编钟声。被青苔覆盖的松柴堆自发燃烧起来，幽蓝色火舌舔舐着窑壁的「镇火符」朱砂咒文。数以千计的半透明幼灵从匣钵里升起，他们脖颈系着褪色的祈福红绳，腕骨上烙印着各朝官窑的款识。

“演唱会开始啦！“小雨挣扎着坐直身体，瓷化的声带发出风铃般的清响。她哼唱起化疗时学的《虫儿飞》，幼灵们随着节拍在窑火中跳起傩舞。跃动的火光照亮穹顶壁画——那上面用矿料绘制的「窑神监工图」正在龟裂剥落，露出底层血红色的「童工祭窑记事碑」。

青花螭的等离子炮突然顶住陆昭太阳穴：“你女儿已经和瓷魇母体共生，现在杀了她还能保住半个世界。“

暴雨穿过残破的通风孔，在三人之间织出涟漪状的珠帘。陆昭攥紧女儿逐渐失温的手，那只手的无名指根部正在浮现「成化年制」的暗款：“去年除夕，小雨在移植舱里叠了三百只纸鹤送给病友。护士说其中一只飞进了重症监护室，让昏迷三个月的孩子睁开了眼。“

仿佛回应他的话语，窑炉内的火舌突然聚合成凤凰形态。幼灵们手捧发光的千纸鹤环绕小雨旋转，那些纸鹤的翅膀上隐约可见「早日康复」的稚嫩笔迹。被火光重新镀亮的车间立柱上，七十年代的劳动奖状与财阀通缉令在气浪中翩翩共舞。

青花螭的炮口垂了下来。他扯开胸甲露出量子反应炉，核心舱里封存着半片沾血的粗布裙摆：“正统十四年，我妹妹被选为祭窑童女。她跳进窑口前，偷偷把最爱的蝴蝶发夹塞进我手心。“机械心脏的陶瓷瓣膜上，一只珐琅彩蝴蝶正在永不停歇地振翅。

小雨的瞳孔突然绽放出钧窑玫瑰紫的霞光。她瓷化的左臂自动抬起，指尖流淌出的釉料在空中勾勒《清明上河图》：“穿红肚兜的哥哥说，转生窑需要九百九十九个童灵才能重启...“

震耳欲聋的轰鸣截断了话语。厂房屋顶被整个掀飞，露出阴云密布的天穹——十二架形似放大版宣德炉的湮灭炮正在云端预热，炮身上的「正德年军工特供」鎏金楷书在雷暴中明灭闪烁。

“带她进窑！“青花螭拽断颈间磁悬浮佛珠，一百零八颗纳米念珠落地成阵。佛珠投影出的金刚经文字与财阀无人机群的激光束在空中碰撞，炸裂的火星竟是各色窑变釉彩。

陆昭抱着女儿冲进炉膛的瞬间，六百年前的记忆如洪水决堤。他看见嘉靖年间的自己正在督造龙缸，满脸烟灰的童工们被军士驱赶进火口。那些孩子的惨叫与小雨化疗时的哭泣声重叠成时空的复调。

第一波湮灭炮击将厂区东墙汽化成量子尘埃。幼灵们手拉手筑起的光之锁链缠绕住无人机群，将其拖入洪武年的时空乱流。小雨的光茧在窑火中舒展成羽翼形态，发梢滴落的釉珠在耐火砖上砸出《千里江山图》的微缩景观。

“爸爸，等我变成星星...“女孩的声音裹着窑炉的轰鸣，“记得教其他小朋友叠会发光的纸鹤啊。“

第二波炮击贯穿西侧窑体时，陆昭的机械义肢突然解体重组。曾侯乙编钟的纹路在金属表面浮现，六十五件青铜钟磬环绕光茧奏响《楚商》古调——这是他修复战国编钟时吸收的守护之力。音波与炮火在车间中央相撞，炸开的能量环将「工业学大庆」标语牌熔解成铜官窑的流釉。

当第三波炮击撕裂天穹时，青花螭引爆了量子反应炉。强光吞没世界的刹那，陆昭看见这个偏执的复仇者褪去所有机械伪装，变回穿补丁短衫的明朝少年。他牵着戴蝴蝶发夹的小女孩走向月光下的龙窑，身后是九百九十九只发光的千纸鹤组成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