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三日,水镇,老周头蹲在青石板巷口磨锄头,磨刀石是孙女小满从河滩拾来的卵石,浸了露水,泛着乌油油的光。檐角铜铃让东南风推得晃,叮当声碎在刚开的木笔花里。这花他认得,三十年前老伴儿病着,床头总要供一截清水养的白玉兰。
“细伢子看路!”竹扁担擦着蓝布衫过去,挑粪的刘二跛脚踩歪了石板缝。粪桶里漾出点浊黄,正泼在街边卖绒花的吴婶子跟前。吴婶子也不恼,捏着鼻子笑:“刘二哥赶着浇你家祖坟呢?这节气,合该种槐。”
老周头眯眼望天,云絮子扯得棉纱似的薄。他晓得镇上人背后喊他“槐树精”——自打退休,年年清明前栽一株槐,河堤、祠堂、小学堂后墙根,二十年下来,倒有十七八株窜得比电线杆子还高。前年镇长要修停车场,锯了他栽在戏台边的老国槐,他蹲在树墩子上抽完半包大前门,末了把烟灰埋在土里,算是送终。
小满攥着塑料袋奔过来,袋里两截柳枝湿漉漉滴水:“爷,李老师让带这个,说植树节活动用。”
“柳树好活,插土里就生根。”老周头撩起衣襟擦锄刃,铁器腥气混着樟脑味,是他藏在五斗橱最底层的旧中山装味道。那衣裳兜里还别着“先进生产者”铁牌子,红漆早褪成锈色。
河滩地让太阳晒得酥软,泥鳅在浅水洼里甩尾。镇小学的孩子排成歪扭两列,塑料桶磕碰出叮咣响。李老师扶眼镜框念稿子:“植树造林,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话音让河风卷走半截。
“您这坑挖浅了。”老周头用脚丈量穿校服的男孩挖的土坑,“槐树根要往下探三寸,才经得住梅雨泡。”男孩抹把汗,瞅见他锄柄上刻的歪扭“周”字,忽然雀跃:“您就是栽祠堂门口那棵龙爪槐的老爷爷?我奶奶说,那树杈子像菩萨手,接住了前年台风刮跑的王阿婆的假牙。”
小满蹲在芦苇丛边插柳枝,水红头绳随动作一跳一跳。老周头摸出个布包,里头是用麻线捆的槐荚果,黑亮如小药丸。“掺点这个,”他往每个树坑撒几粒,“等你们娃娃当爹妈了,树荫能罩住半个篮球场。”
日头西斜时,新栽的树苗在风里点头。李老师挨个发“环保小卫士”贴纸,轮到老周头时顿了顿,从教案本里抽出张泛黄奖状:“周师傅,档案室找到的,1985年县里植树模范。”
河面浮起金鳞,老周头把奖状叠成纸船放进水里。小满突然指着下游喊:“爷,看那两棵柳!”但见新栽的枝条让晚霞镀得绯红,倒像是三十年前木笔花开时,老伴儿鬓角别的绒花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