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渡口

七月的酉水河涨得正好,青石码头浸在暖金色的晨雾里。竹生解开缆绳时,船帮上的露水打湿了补丁摞补丁的裤脚。这船自他爷爷手上传下来,桐油刷过三遍,晒得泛出银鱼般的亮光。

对岸新来的女先生总坐他的船。她穿月白衫子,发间别着山茶花,怀里总抱着油纸包的课本,纸角被河风掀起时哗啦啦响,像竹林里惊飞的斑鸠。竹生不敢抬头看,只盯着她布鞋边沿沾的野菊瓣——那黄比他昨夜新漆的船头还要鲜亮。

“学生娃的船钱。”女先生递来两枚铜板,腕子上的银镯滑到小臂,映着水纹一晃一晃。竹生摆手要躲,船身跟着打转,惊得舷边的鹭鸶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落她鬓角的山茶。花落进竹篙搅起的漩涡里,打着转沉向青荇深处。

白露那日,女先生捎来半篮野梨。“学生家长送的,你尝尝甜不甜。”竹生蹲在船尾削梨皮,刀锋贴着果肉游走,薄得能透光。女先生忽然说:“城里新派了先生来,我下月要调去保靖了。”梨汁顺着竹生的指缝滴进河水,引来一尾红鲤,咂着嘴吞了那点甜。

秋分夜的月亮大得骇人,竹生摸黑给船头刷第四遍桐油。刷子刮到暗处,触到道凹痕——是去年端午赛龙舟,女先生的学生扔粽子砸出的印子。对岸新起的学堂亮着汽灯,窗纸上晃着人影,再不是月白衫子的轮廓。

冬至前夜,竹生在渡口拾到个蓝布包袱。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国文课本》《算术初步》,书页间夹着干透的山茶,花瓣上凝着霜。压箱底的油纸裹着二十枚铜板,正好是女先生坐船四百趟的数目。

开春河水泛桃花汛时,新来的男先生攥着地图问路。竹生指完方向,忽然从舱板下摸出个竹筒:“麻烦带给保靖学堂穿月白衫子的先生。”男先生颠了颠竹筒,里头哗啦作响,像是四百枚铜钱在唱歌。

男先生走后第七天,船头桐油味里混进丝山茶香。竹生抬头望去,渡口石阶上站着穿阴丹士林布裙的女先生,发间别着朵绢做的山茶,黄得像是要融进夕阳里。她怀里油纸包的书换成了针线筐,腕上的银镯倒是没变,只是多了道细细的裂痕。

“学生家长送的料子,给你缝件褂子。”女先生咬断线头,针脚细密地爬过竹生磨破的袖口。对岸学堂正在教《桃花源记》,童声朗朗淌过河面:“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女先生忽然说:“我向教育局递了辞呈。”

竹生划桨的手顿了顿,船头撞碎半轮月亮。碎银似的水波里,四百枚铜钱正在河底生青苔,山茶花顺着暗流漂向沅水下游。女先生腕上的银镯又滑到小臂,这次他没低头,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水珠,比酉水河的晨雾还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