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的搪瓷缸里永远晃着医用酒精,巷口诊所的实习医生总偷偷给他兑葡萄糖。三十年过去,他的肝早硬得像腊月里冻实的腌菜坛,却还每天蹲在粮油店台阶上,用生锈的缸子碰碰过路人的公文包:“来,走一个。”
1993年发大水那晚,他最后一次见到完整的月亮。防汛警报拉响时,他正把怀孕七个月的妻子锁在屋里——那晚粮库值班员该他当班,可酒铺王寡妇答应赊给他半坛高粱烧。等他踉跄着游回职工宿舍区,水面漂满了印着“东北大米”的编织袋,妻子泡胀的手心里还攥着没打完的毛线袜,蓝白条纹的,织给未出世的儿子。
救灾指挥部登记失踪人口时,老秦在职业栏填了“品酒师”。其实他只是国营酒厂的勾兑工,靠一条祖传的舌头分辨酒精浓度。大水冲垮了酒窖,三百吨陈年原浆把整条街醉成猩红色,他的味蕾在那天和妻子一起溺亡了。
新世纪头一个冬至,老秦在桥洞下捡到个襁褓。婴儿冻得发紫,哭声比野猫还细,他摘下棉帽兜住孩子,突然发现帽里子绣着“平安”——那是妻子结婚时缝的。福利院的人来领孩子时,他正用酒精棉球给奶瓶消毒:“叫秦穗吧,她娘怀她时最爱吃酒酿圆子。”
穗穗六岁生日那天下暴雨,老秦翻出藏了三年的戒酒药。药盒被老鼠啃去半边,说明书上还粘着穗穗用蜡笔画的爸爸。当年福利院老师举着戒断证明让他按手印,他逃了,躲在酒厂废弃的蒸馏塔里喝了三天工业酒精。此刻他吞下全部药片,把穗穗最爱的蝴蝶发卡别在领口,却发现儿童病房早就搬空了。
拆迁队砸开老秦的违章棚屋时,医用酒精正咕嘟咕嘟煮着野菜粥。穗穗的领养文件在灶台边发脆,收养人签名栏写着“王美兰”,正是酒铺寡妇的名字。推土机碾过窗台上那排葡萄糖瓶子时,老秦突然尝到了1993年的月亮味——清冽的,微苦的,掺着妻子分娩前夜偷偷倒进他茶缸的醒酒汤。
最后一次120出车记录显示,老秦在临终关怀医院攥着半片碎镜子。镜面倒映着输液架上的葡萄糖,他咂咂嘴,对空气碰了碰杯:“穗穗,陪爸走一个。”
护工后来在褥垫下发现张泛黄的孕检单,背面用酒精笔写着:“今日忌酒,宜团圆。”日期是1993年农历七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