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的太阳已然西斜，将这块领地的岩层烧灼出许多裂纹，也烫在角蜥布满鳞片的背上。
下午三点的角蜥部队，队形变得精简，太阳照映在他们身上，便可发现驭龙骑士的影子交相重叠。
实际上驭龙骑士的称呼，是罗杰自己叫的，因为他和艾莲已经骑在了酋长宽阔的背部。
这个感受很奇妙，如果此时是中世纪，罗杰认为自己再多一把大剑，整个人就会变得非常威风凛凛，接受公主的委托，去挑战地下城的怪物们。
这个奇妙且荒诞的想法飞速游过罗杰的内心，他主动打断了妄想，轻轻叹了口气——现在的情况，他自己倒更像是地下城的喽啰，等着被光明与正义打败。
罗杰低头审视自己的黑指甲，指甲晕染着黏糊的唾沫状液体，卡在了指甲缝里，如果用力找什么皮肉抠开，这些来自响尾蛇的毒素能顷刻通过指尖灌入对方的体内。
这是一项不太方便的变异能力，罗杰抓握酋长的厚鳞片时，都要担心不能抓得太紧，否则可能造成误伤。
“酋长，按我这样做，纵然兀鹫再次用黑火药轰炸，造成伤亡的几率都会大大降低。”
酋长变的蜥蜴领头，旁边一字排开三只角蜥，每只角蜥时而间隔十码，时而间隔二十码，都驮着战士，其中两只多驮了昏迷的查打和塔萨克的尸体，战士拿垫物盖着他们的身体，避免直接日照。
四匹死去的马已经留在了原地，根本带不走，篷车也砸碎了，大堆行囊都分别绑在尾巴衔接背部的脊背上，这让武士们都不太舒服，但已经是最大程度解放了他们身体，奔跑作战起来不受外物的束缚。
罗杰已把罩袍从行囊中抽了出来，还给了变为金发少女的莉莉娅。
这个纯种白人女性，始一变身，就吓了众人一跳，罗杰解释她便是被兀鹫追逐的老鹰，然后又变为了花栗鼠。且他已经试探神圣教会和角蜥部落的冲突，结论是无，那自然不必藏着掖着了。
此时，她骑在唯一活着的马上，在酋长旁边的阴影处乘凉。右边骑得略高一点的罗杰和艾莲也为她遮挡了部分阳光。
“这个分散间隔，比我平时训练他们的距离窄得多，驱赶牛群通常都见不到人，入眼所见全是野牛和弥漫的尘土。”酋长回应道。
“用不着像驱赶野牛群隔得那么远，”罗杰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们要做到瞬时沟通，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甭管天空看不看得到兀鹫的影子，都要在一秒钟之内，完成隐匿状态，战士们也要躲在你们腹部，总之，从天空往下看，我们必须做到完全隐身。”
罗杰确实比视力良好的土著，还要看得更远一些，应该达到了前世战斗机驾驶员的标准。
但是，靠视力去捕捉兀鹫的动向，会多少显得延迟。在罗杰看到高空的兀鹫之前，兀鹫一定已经看到了地下缓慢前行的黑点了。
温迪戈的感应，有极大的概率，能在兀鹫发现他们之前，便让罗杰提前喊出隐身的指令。
罗杰认为，迭戈的能力，自始至终体现在极快的速度和爆发上面，以及绑定黑火药炸弹的科技——他估计迭戈脖子那块红项圈，和火柴盒侧边的红磷和硫磺粘合剂差不多，是用来摩擦引燃引线的。
砸在地下的炸弹，对人和马造成了大额伤害，却无法对覆满鳞片的角蜥造成半分影响。罗杰让所有人弄清楚了这点，就发现迭戈其实没甚好怕的。
还需要在意的，是奥布莱恩和他带领的打手，虽然不清楚实力如何，但他们胆子应该不会大到哪里去，否则不会屡次选择远远观战。
莉莉娅则是反击计划当中的诱饵，她是唯一无法隐匿身形，变色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活物，所以需要骑着马，成为天上兀鹫，地下奥布莱恩容易捕捉的目标。
这些计划此前已经攀谈了近两个小时，酋长让所有人都听罗杰安排，第一次成为了别人的坐骑。
这令他有些丢脸，好在角蜥变色不如变色龙那般厉害，脸不会红。
……
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四点，前方的大地呈现大范围的赭红，砂地的风滚草在热浪中滚滚而来，且飘飞，扑散，砸到了罗杰和莉莉娅的面庞。
“呸！”莉莉娅摘掉嘴角的杂草，在马背上歪歪扭扭地支撑身子，她险些睡着了。
仍然没有温迪戈发送的信号，远处的平原也没有奥布莱恩的身影，倒是在西边的一条小溪边，涌来了十几头离散了的野牛，它们低头，伸出舌头舔舐溪水，荡起的涟漪内，划过一群绿头鸭的倒影。
“已经差不多来到野牛栖息地的边缘了，”酋长抬头提醒了一句，“水源开始变多，意味着动物开始变多。”
罗杰嗯了一声，却没有去做回应。
虽然他不受阳蚀的影响，但是大白天的蓬勃生机似乎令他生物钟产生了差错，或许是紧绷的神经太过持久，罗杰现在感到有些困倦，竟然渐渐合上了眼皮子。
也实在是因为角蜥的步伐远比马儿来得四平八稳，在他奇怪的念头里，居然在想着怎么驯服酋长流火这头蜥蜴……
陷入黑暗的一刻，如心灵感应一般，他所见的画面瞬间切换……
……
我这是，在哪？
罗杰在一片朦胧的混沌中，飘了起来，他感到自己没有重量。
他猛然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节肢，正在胡乱撩拨面前无穷无尽的血丝。
节肢不止一条，有七八条之多，罗杰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了噩梦，变成了蜘蛛的腹中餐。
在蜘蛛腿拨乱了一层又一层血丝后，他看到了一个晶状物体，像是一面镜子，镜子外是另一个世界，最起码不是野蛮的荒野大地。
镜子虽然模糊，但他依稀看到了人型轮廓，且愈来愈清晰，甚至自己的另一个感官传来了这个世界的声音，好像是咒骂，还有火光爆闪，有人开火了？
“大豌豆，给我好好教训他，让他死之前吃尽苦头！”一道陌生又熟悉的怒声响起，罗杰看着这面镜子，怔了怔。
这不是大前天早上的布里少尉吗？我这是进了他的眼睛里？
“少尉，这个老板很有钱，他的工厂有好多晒着的牛皮。”镜子中一个高高瘦瘦，歪着一边眼睛的大鼻子男，握着一把猎枪，挠了挠头，似乎在犹豫什么。
罗杰不明所以，这个场景脏乱不堪，光线阴暗，有十几个系了围布的工人，都蹲在了地下，双手抱头，他甚至听到了好几道压抑的啜泣。
有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正坐在视野中心的两把椅子上，反手被捆绑在一起。
“他再有钱有什么用？你老板说了，汤姆·瑞迪八年前杀了一个聚落的土著，他这是昧着良心赚钱！他们的脏钱，不要也罢！”
砰！少尉右手握着转轮手枪，一下扣动扳机，将子弹送入汤姆的大腿。
惨叫声撕心裂肺，罗杰皱眉，他无法想象一个联邦军队的少尉此刻干起了这等行当……难道他接了私活？
“咳咳，”布里少尉咳嗽了起来，拱起手背，遮挡天花板悬垂下来的煤油灯，断断续续说道，“他妈的，这灯怎的那么刺眼，混账东西，你们平时处理牛皮，不怕被亮瞎了眼？”
工人没有一个应答，直到一个灵活的小胖子出现在镜子内，罗杰发觉他很焦急，哆嗦着嘴说道：“老大，那只像大棕熊的老家伙来了，他带着两个人进了那片小树林。”
“引线没爆吗？”布里少尉猛然从椅子上站起，小声地说道：“小面包，别告诉我麦克雷迪被逮住了。”
小面包握紧了拳头，说道：“没有，他刚在工厂布置了铁壳地雷，黑火药的当量够的。”
“他吹嘘自己是参加了美墨战争的老兵，”少尉语气焦急，“该死，这要是地雷没爆，我要把他的荣誉勋章摔个粉碎！”
话音刚落，一声爆炸倏然响彻天际，工厂的顶盖，从远到近，通通被红色的火光掀开，木梁坍塌，崩飞碎屑，大量的太阳光渗透了进来。
少尉提前打开了伞，吓得连滚带爬，扭头在小面包的带领下，逃往了这座工厂的后门。
而那对夫妻，和那十几双惊惧的目光，定格在了镜子，不再动弹，仿若一副堕入末世的人间残象。
……
罗杰“啊”地一声，惊醒过来，入眼所见，依然是庞然的荒野，地下的赭红色大地依然干燥，却陆续多了绿色的树丛。
这是查帕拉尔树丛，周围还有灌木，大地添加了许多植物的阴影。
“你醒来了，”酋长不怀好意地说道，“我以为在场的人，你是最谨慎的一个，结果你睡了足足一个小时，我们都原地休整了片刻，都以为你和查打一样中了恶灵的咒呢。”
罗杰不好意思，他看向右边就近的一头角蜥，查打仍然被战士抱着，没有醒来，但已经迷迷糊糊说了许多梦呓，状态是越来越好了。
“我抱歉，”罗杰耸了耸肩说道，“流火酋长请你放心，我只是做了个梦，但我还是有数的，能比你们更快发现那只鸟的痕迹。”
罗杰不知道温迪戈有无睡眠的需求，它在自己脑子里，恐怕都百无聊赖地观察周围人的灵魂大小吧？
就是不知道……它是否知晓我做了这个奇怪的梦。罗杰隐约认为，刚刚做的梦很可能是真的。
“我觉得不会等多久，”罗杰打起了精神，喝了人血后的状态攀至巅峰，他自信笑道，“如果迭戈不傻，就知道夜晚状态的吸血鬼，他根本抓不到，因此必须要在白天做出计划，准备第三次掳掠。”
“这次那三个躲在远处的小鬼，应该要做点什么了，”酋长往周围打量，这里是野牛栖息地的外围，已经多了很多自然的遮挡物，在比较密集的灌木丛藏几个人，不是难事。
“那三个人交给我去收拾，他们有火器，我大概清楚那些枪支的威力和攻击范围，”罗杰手里已经握了艾莲的骨刃，“而你们和这位金发女士，则联手吸引兀鹫的注意。”
莉莉娅在马背上歪了歪头，对罗杰说道：“你们刚刚在谈论我吗？我听到莉莉娅三个字的发音。”
“是的，”罗杰扭头对莉莉娅笑道：“我一直在担心你的安危，刚刚和酋长他们说了，如果我遭遇不测，请一定要保证你活下来。”
他真挚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莉莉娅的脸上，令她呼吸一滞，“我曾经听城里喝茶的贵妇侃过男人，说这种真诚的口吻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只有两分真。”
“贵妇说的是城里的男人，”罗杰轻轻摇头道，“城里人怎会知晓外地人的真心？”
莉莉娅百分之一万确认他心思不纯，但不知怎么的，她没去反驳。
“艾莲，”罗杰又对背后的女孩轻声说道，“你虽然年纪小，可一定要表现出巫医的水准，如果这些战士和武士们受了伤，你要拿出本领给他们治疗。”
艾莲闻言点了点头，“你在做梦的时候，我们原地休息了一会儿，我正好去附近捡了一些艾草和紫锥菊，酋长他们也备好了烟熏燃料，基本的伤口处理，我是能够胜任的。”
“很好。”罗杰颇有一股胜券在握的感觉。
但凡兀鹫和奥布莱恩来了，只要他们没有表现超自然的神奇威力，譬如摸出一大捆金色卷轴进行引爆，这四个人都不能活着走出西德克萨斯领地。
‘很好，很好你个头！’
温迪戈的声音突然炸响，震得罗杰脑瓜子痛。
“阁下，他们来了吗？”他反应很快，浑身开始紧绷，“赶紧告诉我，迭戈在天空哪个方位！”
‘我告诉你，你赶紧带着这两个娘们逃了算了，’温迪戈冷笑道，‘事情远远超乎你的预料。’
‘请不要废话！’罗杰已经急得不叫尊称。
‘迭戈在东南方向，离这里七英里左右，他没变鸟。’说完这句话，温迪戈切断了灵魂搭桥，似乎多说一声就要露馅似的。
罗杰闻言，眼皮子一跳，这已经在兀鹫的视野覆盖范围内，肯定被发现了己方所在，却未想到迭戈根本没有化身兀鹫。
“全部隐藏！”罗杰不管了，当即喊了出来，单手一挥。
战士们通通按照旨意，爬下了蜥蜴的背，将死者和伤员粗暴地拽下来；罗杰也不含糊，拎起艾莲的后领，把她卷入酋长肚子下的阴暗角落。
大蜥蜴一只只变身，鳞片像是水草一般荡漾，只消最多两秒，便全部融入了大地，粗短的尾巴也卷着行囊进入下腹。
一切变得安静，附近一条小溪吹拂而来的凉风，悄然划过四只蜥蜴的脚下空隙。
罗杰卡在酋长的肚子下，向骑在马上的莉莉娅使了个眼神。
行动开始了，莉莉娅非常害怕，却一咬牙，拍打臀下的马匹，打马狂奔起来。
她同时盘下了金发，让金发随着太阳闪闪发光。
罗杰见一切就绪，便将身体调整到了东南方向，想看看敌人的真实情况。
这一看，他的心直接凉了半截。
一艘轻巧的飞艇，撑着硕大的白色棉布便驶进了他的视野，吊舱内挤着起码六个人，目镜炫光像是天蝎座的死星，非常晃眼。
牌不在罗杰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