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江云青正伏在案前修补《太平经》的残卷,松烟墨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忽然,一阵潮湿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他抬头时,窗外已经暗得像是入了夜,远处的山峦被雨幕吞噬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第一滴雨砸在窗棂上时,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雨声,如同千万颗玉珠倾泻而下。
江云青还未来得及起身,一阵狂风就撞开了西窗,雨水裹挟着枯叶冲进经阁,案几上的宣纸顿时被浸透,墨迹在水中晕染开来,像一朵朵绽开的黑莲。
“关窗!先救《太平经》!“
陈明远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
江云青转头看去,只见师兄已经脱下月白色的外袍,正将它盖在最上层的书架上。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江云青顾不得擦拭脸上的雨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北侧书架前。
他的指尖触到《百妖谱》的绢本时,心头猛地一颤。
这部孤本的封皮已经吸饱了雨水,正在他的指腹下微微发胀。
江云青下意识就要用袖子去擦,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拦住了动作。
“别碰字迹。“
陈明远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侧,发梢还在滴水,却将一柄竹质镊子稳稳地塞进他手里。
江云青这才发现师兄的中衣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其下精瘦的腰线。
“夹住边缘,慢慢移。“陈明远的声音依然平稳,仿佛此刻不是置身暴雨之中,而是在晴日里授课。
两人在经阁中来回穿梭,将淋湿的典籍一册册转移到干燥的内室。
江云青的布鞋已经湿透,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咯吱“的水声。
他跪坐在蒲团上,小心翼翼地分开《百妖谱》粘连的页脚。那些泛黄的纸张吸了水,变得格外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陈明远取来桑皮纸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文字。
他将纸覆在湿页上,指尖发力时,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水渍顺着桑皮纸的纹理缓缓渗出,在纸上留下一圈圈深浅不一的痕迹。
“力道要匀。“陈明远示范着,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这样——“
江云青学着他的样子操作,却听见“嗤“的一声轻响。
他僵在原地,看着那一页已经脆化的边角裂开了一道细缝,像是被撕开了一道伤口。
“无妨。“陈明远头也不抬,从案底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补纸。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裂痕处轻巧地一托一捻,那动作娴熟得像是已经重复过千百次。“这页本就脆了。看好了。“
江云青屏住呼吸,看着那道裂痕在师兄指下渐渐弥合。
就在这时,一块半干的帕子落在了他的肩头。
“擦擦。“陈明远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云笈七签》上,那册书的边角还在滴水,“那边需要处理。”
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大,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江云青拧着衣角的水时,无意间瞥见陈明远转身时露出的后背——湿透的中衣紧贴着皮肤,隐约可见一道斜贯背脊的旧伤疤,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光,像是落在雪地上的一道剑痕。
“师兄!我借了炭来!“
阿元气喘吁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抱着一个小火盆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炭块上还粘着半片烤焦的芋头,散发着淡淡的焦香。
陈明远嘴角微微上扬,那个笑容很浅,却让他的眉眼瞬间柔和了许多。
“放在东南角。“他说着,伸手替阿元扶正了歪斜的发髻。
暖意渐渐在室内蔓延开来,潮湿的经卷开始蒸腾出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陈年纸张特有的气息。
江云青将最后一页《百妖谱》烘好时,掌心突然被塞进一块热乎乎的东西。
阿元冲他挤挤眼睛,小声道:“我藏在袖子里带来的。”那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陈明远假装没看见这个小动作,转身去调制新的防潮药粉。
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只有微微泛红的耳尖透露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檐下的水珠滴答作响,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三人的影子被火光拉长,在经阁的地面上轻轻摇晃,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窗外,雨幕中的锁妖塔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遥远而模糊的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