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毅怒气冲冲地回到营地,不顾天色已暗,直奔王处仲的中军帐讨要说法。
见到王敦,秦毅也不管对方身份,厉声斥责道:“督护麾下好不厚道!不是说好派三百骑吗?怎么我看只有五十来骑?而且麾下本人也没来参战,莫非是想要秦某去送死?”
王处仲闻言,颇为恼怒道:“哪里的话?休得放肆无礼!本督护可没有说要亲自领兵,身为一军主将,岂能冲锋陷阵去搏命?况且我如若出战,被人认出来了,岂不是暴露了起初的图谋?至于为何只有五十骑,乃是事出有因。你要知道,计划总是难免会有些纰漏。我麾下能调度的精骑总共就五百多,然而今天本营传来命令,调走了四百骑,说是要准备明日即将全军进攻,强渡湨水,正面决战。我总不能把剩下的一百骑全都给你派去吧?万一有个闪失,连侦察巡逻的斥候都没有了。如此一来,便只余五十骑可用了。”
秦毅依然不解愤慨,“那刘越石身边有一猛士保护,武艺高强,绝非寻常卫士,麾下为何也不告知?”
“我又不是神算子,在刘越石身边也没有耳目,事先又如何知道有这么个人?你说说,那人叫什么?什么样?”
“此人穿赤色甲胄,身材长大,使双戟为武具,似乎听刘越石呼他‘祖司马’。”
“哼!是祖逖祖士稚。怪不得你未能得手呢,此人乃是幽州范阳人,四海帮出身的豪杰,师从大剑豪淳于大侠,刀剑戟槊,无一不长。祖士稚与刘越石是至交好友,或许正是应其邀请随军扈从。”王处仲诡异地笑了,“哈哈,只能怪你我二人运气不好,遇上此等人物,难怪不能成功。”
“这么说,麾下也知道非我之过吧?”秦毅回想起当初王处仲的诺言,“另外,麾下昨日还说过,只要我出手了,不论成败,都不计较。”
王处仲只得苦笑道:“行,我说到做到。只是这赏金嘛,可就一文没有了。”
秦毅不在乎什么赏金,他只想要保住恩人的血脉,“请恕我多嘴一句,周慷在督护庇护下,该不会有事吧?”
“当然,只是从今以后,不要对外人提及此事即可。”王处仲转过头,背对着秦毅,“若不然,秦义士该知道后果。”
“一言为定。”
“天色不早了,义士请回吧。”王处仲随即发出逐客令。
秦毅也不告辞,径直转身大踏步如流星般离去。他知道,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成为自己的朋友。权门的子弟,江湖的豪杰,二者兼于一身的王处仲,惯于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拨弄算盘,是他最恐惧的一种人。
对刘越石的刺杀失败并未引起什么严重的后果,在西军两万援兵抵达前线之前,东军便发起了全面进攻。与在沁水岸边的黄桥之役不同,这是一场准备充足的战斗。东军早就探明,湨水这一段有好几处浅滩,最近又无大雨,故水深只没过膝盖,正可涉水强渡。
一开战,鼓号震天响,几万东军将士在本方弓箭手的掩护下,鱼贯下水向对岸发起猛攻。成都王早有帅令,先渡者封百户侯,赏百金!斩一首级,赏一千钱!负伤未死者,一律赏八百钱!阵亡者,抚恤家小白银三饼!
在这等重金悬赏之下,东军士卒如疯狂的蚂蚁一般涌向对岸,没有什么阵型,也没有什么战法,就凭人多,就凭拼命能换赏赐。要问为何如此厚赏?盖因东军粮草有限,非毕其功于一役不可。须知每多费一日,就要多消耗十多万人一天的口粮与饷钱,与其损耗钱粮,还不如厚赏将士以早日破敌。
反观西军的将士,经过先前连番折腾,士气早已萎靡不堪。尤其是许超所部,多数士卒来自河内郡。丢了野王城,也就是丢了家小,军心大乱,毫无斗志,个个都想着逃跑。况且二十几天前,西军打赢了黄桥之战,但结果却是撤退数十里。而如今敌军占据讨伐篡逆的大义名分,以数倍的兵力来攻。己方既无天时,又失地利,更不得人和,焉有战胜之理?
这一战,自天明血战半日,无一刻停歇,可谓是:天昏日暗鬼神嚎,风腥雨血山河泣!刀戈之下,又散落多少亡魂!
战至午后,西军彻底溃败,营垒土崩瓦解!数万将士皆四散逃命而去,孙会等主将各自带领亲随,狼狈朝洛阳方向逃窜而去。
当此之时,刘越石还在率援军奔赴战阵。忽然发现前方逃来一股股的溃兵,忙问究竟。方才得知孙会诸将已大败,若再进军,即与追击而来的敌军正面遭遇。刘越石自知麾下将士皆知晓败讯,军心已经动摇,绝不可迎战。遂掉转马头,下令丢弃全部辎重,后军作前军,立刻撤退。急行军数十里,又从富平津浮桥回到了黄河南岸。渡河之后,西军立刻烧毁浮桥,以延缓东军渡河的时日。
是役东军大胜,但冉隆所部却几乎没捞到什么战功——渡河安排的次序太靠后,他们进入战场时西军都溃散了,追击又没有马匹,只得干脆放弃。不过冉隆相信,即便此战没有建功,但凭在黄桥之战中本部将士杀敌过百的功绩,成都王也不该亏待自己。下一步攻打洛阳,自己还可以博取出阵机会,再建勋业。
然事与愿违,冉家部曲不仅再无机会踏上京都的地界,甚至将面临被遣散的命运。原来,此番大胜之后,西军主力已丧,东军用不着太多兵马即可进取洛阳。为了减轻粮草补给的负担,成都王下令遣散五万战力较弱的部曲。而来自魏郡的近千名冉家兵,就在被遣散的人马之中。
“可恶,也不知是得罪了哪位上官,竟要遣散我部!”冉隆当着秦毅等人的面,愤懑不已。
“啊?岂有此理?”秦毅亦感到意外,如果不能再跟随冉隆继续征战,天恩道众人又将归属何处?“上次黄桥之战的功绩怎么说?”
“赐银十饼,就是全部的奖赏了。唉!”冉隆一脸懊丧,不住哀叹,丝毫不见昔日豪气,“不瞒秦兄弟,这赏赐倒在其次,善后才是大难处。先前我在魏郡做牙门将,麾下兵额只有二百。此番出来随大王讨逆,招募了一千乡党,都指着以后跟俺吃皇粮。本来盼着能凭战功列入成都王麾下,成为邺城军府直属的方镇军,这样兄弟们的饭碗就算是端牢了,俺也就成了统领千人的实职都尉。可一旦遣散回了魏郡,还是州郡兵的身份,归郡府管辖。按照官家惯例,俺虽然升了都尉,但按惯例,郡府给的粮饷与兵额是不变的,超额的部曲要自己想办法养活,可俺又不是什么豪强庄主,哪里养得了这么多弟兄?只能遣散弟兄们,又回去给人家当僮客佃户,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活。当初俺可是许下承诺,一定要带大伙出人头地,这下可好,全都泡汤了,俺该如何回去面对家乡父老?”
秦毅最恨被上位之人利用抛弃,听闻冉隆的遭遇,不禁也是义愤填膺,“这不公平!上次大战,我们损失了一百多将士,怎只换得这一点银子了事?冉兄,你我一同去找和司马,问问究竟是何缘由?”
冉隆听秦毅这么说,立刻摇头道:“罢了,好兄弟。和司马何等地位,哪里肯管这种事?俺一介七品武官,可得罪不起他,还是算了吧?”
“不行,弟兄们出来搏命,不求富贵,至少也求个衣食无忧吧?如果不试试,又怎算尽力?”秦毅压低声音,“如果讲理不成,我手头有些黄金,送他一些也行。”他从常山王那里挣来的金子,至今还藏在随身带的箱子里。
冉隆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俺的事怎能让秦兄弟破费?”
“无妨,我无家无室,金子多了也无用。冉兄若过意不去,可立个字据,将来富贵了,再还我也不迟。”秦毅说罢便让罗羽去取黄金五十两,交给冉隆。“那和演不是什么清廉之人,五十两金,足以贿之。”
冉隆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对秦毅感激涕零道:“今日之恩,冉隆没齿难忘!”
秦毅只慨然一笑,“我年少时游荡四方,凭商帮佣金过活,一贯花钱阔绰,挥霍如流水。直到踏入仕途,才晓得金钱的妙用。毕竟普天之下,少有人不爱此物。有此凭仗,不用整日尔虞我诈、和光同尘,也能在官场之中无往不利。”这番话正是秦毅从多年与官府交道得出的宝贵经验。
冉隆也是世代官府武吏,不需秦毅多言,当然明白这个理,随即照办。
两日后,遣散令发出,果然无冉隆之名。冉隆大喜,当即要与秦毅结拜义兄弟。秦毅却婉言谢道:“冉兄,你我相识一场,情谊自然珍贵。然而我这个人行事十分任性,万一将来得罪朝廷,恐怕就成了亡命之徒。若是结义,岂不连累了冉兄?我看,不必拘泥于兄弟名分,有兄弟之实便好。”其实这不过是托词,秦毅只是觉得他和冉隆的交情还没到那份上,将来也很难再聚,不必加上那一线郑重的羁绊。
冉隆也不生气,连连点头道:“嗯!反正今生今世,秦巨峰都是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