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南境·桑梓镇
初春，细雨微凉
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气，和一种勾魂夺魄的浓郁肉香，桑梓镇老字号“陈记酱骨”出锅了。
那酱色油亮，裹着厚厚一层晶亮的肉，颤巍巍挂在粗壮的筒子骨上，骨髓的精华几乎要从骨缝里溢出来。
香味像一只无形的手，蛮横地拨开细雨，直往人鼻孔里钻。
“汪！嗷呜——！”
一声压抑着极致渴望的低吼，在镇口的老槐树下响起。
一只毛色纯黑、中等体型的中华田园犬，后腿肌肉绷紧，尾巴僵直得如同旗杆，涎水顺着咧开的嘴角，滴滴答答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汇成一小滩。
它叫黑冥，此刻，那双湿漉漉的狗眼里，只剩下街角那间冒着热气的铺子，世界缩成了酱骨头的形状。
“忍住。”一个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古板的声音，在它身后响起。
屈文倚着斑驳的槐树干，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靛蓝粗布长衫。他背着一个半旧的藤编书箱，箱角磨损得厉害，却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沉静。
他约莫三十岁，面容斯文，眼神却像两口深井，映着初春的微光也泛不起多少涟漪。
他手里捏着一本薄薄的线装册子，正用一支秃了毛的细笔，在一页画着模糊香料图案的泛黄纸张上，专注地标注着什么，对那勾魂的肉香恍若未闻。
“老屈！屈大爷！祖宗！”黑冥猛地扭过头，声音洪亮又带着一股子市井的痞气，震得树叶上的雨珠簌簌落下，“你闻闻！你倒是闻闻啊！
那是陈记！百年老卤！骨头里的骨髓都炖化了！吸溜一口，能美得你魂儿都上天！就一块！我就要一小块！我黑冥对天发誓，吃完这一块，我三天…不，两天不吃肉！”
屈文连眼皮都没抬，笔尖在册子上轻轻一点：“时辰未到，陈记酱骨，须得离火静置半炷香，待酱汁回凝，骨髓微凉，方得醇厚胶糯之妙。
此刻出锅便食，燥气过盛，浮油未沉，徒有其表，失其真味。”他的声音平铺直叙，像是在陈述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真味个狗蛋！”黑冥急得原地转圈，爪子刨着湿泥，“再等半炷香？骨头都让那群饿死鬼抢光了！你听听！铺子里那帮人的嚎叫！跟饿狼似的！”确实，陈记铺子前已围拢了不少人，喧闹声隔着雨幕都清晰可闻。
屈文终于合上册子，小心地收进书箱。
他抬眼望向铺子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为酱骨。
而是空气中一丝极其微弱、混杂在肉香里的异样气息。
腥，甜，带着点腐败的泥土味儿，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下捂得太久了。
“不对。”他低语。
“啥不对？价钱不对？还是骨头不对？”黑冥的鼻子也在疯狂抽动，但它过滤掉了所有不重要的信息，满脑子只有酱骨，“哎呀管他呢！我先去占个位置！”
“站住。”屈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躁动的黑冥下意识地刹住爪子。
可惜，晚了半步。
就在黑冥扭头看向屈文，狗脸露出“你又干嘛”的不耐烦表情时，一个端着刚出锅酱骨、兴冲冲挤出人群的胖大婶，脚下被湿滑的青苔一跘——
“哎呀——！”
惊呼声中，那粗瓷海碗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油亮的抛物线，几块硕大、滚烫、裹满酱汁的筒子骨，如同天降陨石，不偏不倚，直直砸向老槐树下的位置！
目标：黑冥那颗被酱骨头完全占据的狗头！
“嗷——！我的骨头！”黑冥的惨叫半是惊吓半是狂喜，条件反射地就跃起去接！它眼中只有那飞来的、梦寐以求的美味，什么危险，什么不对劲，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屈文动了。
他动作幅度极快，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右手闪电般，探入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旧皮囊，再弹出时，几粒比芝麻略大、色泽深褐、散发着奇异复合辛香的颗粒，已夹在他修长的指间。
他手腕一抖，那几粒香料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几块飞落的酱骨。
“噗、噗、噗。”
轻微的爆裂声响起，香料颗粒在接触到滚烫酱汁的瞬间，竟无声地化开，融成几缕极淡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烟气，瞬间包裹住骨头。
几乎同时，异变陡生！
那几块砸向黑冥的酱骨，在距离狗嘴不足一尺的半空中，猛地一滞！包裹着它们的浓郁酱汁，像是活了过来，剧烈地蠕动、鼓胀！酱色深处，猛地睁开十几只绿豆大小、猩红如血的眼珠！
一股阴冷、污秽、带着浓烈土腥气的恶念，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泼洒开来，盖过了肉香！
原本喧闹的街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围观人群脸上的笑容僵住，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嗬嗬……”骨头缝里，传出令人牙酸的、非人的嘶鸣。
那些猩红的眼珠，死死锁定了近在咫尺、散发着鲜活生命气息的黑冥！
黑冥浑身的黑毛瞬间炸开，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刺球！狂喜被极致的惊恐取代，它甚至忘了吠叫，巨大的狗眼瞪得溜圆，倒映着那几块长满眼睛的恐怖骨头。
口水还在流，但那是吓的。
“饿……肉……新鲜的血肉……”骨头上的酱汁扭曲着，发出含糊不清的低语，猛地加速，带着腥风扑向黑冥！
千钧一发！
屈文一步踏出，身影已鬼魅般挡在黑冥身前。
他面沉如水，眼神专注得如同在研究一道复杂的药膳配方，丝毫没有面对恐怖邪祟的紧张。
他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铜盒，盒盖弹开，里面是研磨得极细的粉末，混杂着朱砂的赤红、艾草的青灰和某种不知名香料的暗金色。
他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快如疾风，在铜盒粉末中一蘸，旋即凌空疾点！
动作精准、简洁，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韵律。
“尘归尘，土归土，荤腥扰魂，香火引路——散！”
随着最后一声低沉的轻喝，他指尖沾着的粉末精准地弹射在，那几块扑来的“骨眼怪”核心——酱汁最浓稠、红眼最密集之处。
嗤——！
如同滚油泼雪，那蠕动的酱汁和猩红的眼珠，在接触到粉末的刹那，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烧声！
浓烈的、仿佛陈年墓穴混合着腐烂香料的气息，猛地爆开，又迅速被一股清冽的，艾草辛香和朱砂的阳刚之气驱散。
“吱——！”尖锐凄厉的惨嚎刺破雨幕。
那几块骨头剧烈地抽搐、扭曲，猩红的眼珠迅速黯淡、破裂，融化成腥臭的黑水。
蠕动的酱汁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迅速干瘪、硬化，最终“啪嗒”几声，掉落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变成了几块裹着焦黑硬壳的普通骨头，冒着丝丝缕缕的、带着土腥味的青烟。
恶念消散，肉香似乎也淡了许多。
雨丝重新落下，街口一片死寂，只有陈记铺子里，不明所以的喧闹声隐约传来。
黑冥瘫坐在泥水里，舌头耷拉在外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狗脸上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呆滞，以及，一丝对那几块彻底报废的酱骨头的痛心疾首。
屈文缓缓收回手，指尖的粉末在雨水中消融不见。
他看都没看地上那几块焦黑的骨头，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
他弯腰，从书箱侧袋里摸出一块干净的素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每一个指缝都擦得极其认真。
然后，他才转向惊魂未定的黑冥，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说出的话却让黑冥狗躯一震：
“现在，可以吃了。”
他抬手指了指陈记铺子门口，那里，一盆刚出锅、离火正好半炷香的酱骨，在蒸腾的热气中，泛着诱人无比的油润光泽，散发出真正醇厚、毫无杂质的肉香。
黑冥：“……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