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凭什么欺负老实人?别后悔
- 蝴蝶妹
- 4322字
- 2025-07-03 10:39:33
1.
“……经过慎重考虑,技术主管的位置,由王鹏同志担任。年轻人,有冲劲,有想法……”
王鹏?
那个进厂不到半年,机床型号都认不全的小子?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后槽牙咬得发酸,一股腥气在喉咙口翻涌。
二十年了,我把最好的年头都埋在这轰鸣的车间里,图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刻着汗渍,机床的每一次异响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技术标兵的红旗,年年都挂在我操作台的上方,风吹日晒,褪色了又换新的。
我以为那面旗,总该指向一条向上的路。
门缝里,能看见王鹏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堆满了笑,正挨个跟领导握手,腰弯得恰到好处。
我猛地缩回手,指甲狠狠掐进另一只手的掌心,钻心的疼,却压不住心底那个疯狂塌陷的空洞。
散了会,人群像退潮的水,嗡嗡地议论着,从会议室涌出来,又迅速分流,汇入厂区灰扑扑的各个角落。
我僵在原地,像个被遗忘的礁石。
“老张?”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我木然地转过头。是车间主任,姓李,顶头上司。
他脸上堆着那种熟悉的、混合着安抚和敷衍的笑,像一层油腻的腻子。
“李主任。”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哎呀,老张,”
他那只肥厚的手又在我肩上拍了拍,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
“看开点,看开点嘛!厂里用人,考虑的是综合因素,是发展潜力。”
他凑近了些,一股隔夜的烟酒气喷在我脸上,压低了声音,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小张啊,你这人,技术是顶呱呱,没得挑!可就是……太实在!太不懂变通!现在这社会,光埋头干活,不行喽!”
“变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啧,”他一副“你太不上道”的表情,又重重拍了我两下,
“脑筋要活络!要懂得经营!光知道守着机器,不行啦!”
他似乎觉得点拨到位了,最后拍了拍我,带着那种“你该感恩戴德”的笑容,晃着微胖的身躯,心满意足地走了。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光,灰蒙蒙的,把空气里的灰尘都照得清清楚楚,悬浮着,飘荡着,无依无靠,像极了我此刻的魂儿。
我拖着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挪回车间那个属于我的角落。
熟悉的机油味、金属冷却液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像铁锈,像腐烂。
工具箱最底层,那个硬邦邦的纸袋还在。
我把它掏出来,手有点抖。撕开袋口,深褐色的瓷瓶露出来——飞天茅台。
标签金灿灿的,刺得我眼睛发疼。
为了它,我偷偷加了多少个夜班?省了多少顿带肉的午饭?
指腹摩挲着冰凉光滑的瓶身,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百货大楼售货员那种带着点怜悯又有点好奇的目光。
当初买它时那点破釜沉舟的勇气,此刻全化成了黏腻的羞耻,糊在心上。
“懂变通?”
李主任那油腻的声音又在脑子里回响,带着嘲讽的尾音。
“经营?”
我死死攥着瓶颈,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刚才被掐破的地方又渗出血丝,染在昂贵的包装盒上,洇开一小团暗红。
这瓶酒,就是我对“变通”最屈辱的注解,一个天大的、无声的讽刺。
瓶子很沉,冰得我手骨节生疼。
我把它狠狠塞回工具箱最深处,哐当一声,像是关上了某个再也打不开的门。
2.
推开家门,一股低压的、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比厂里还闷。
灯也没开全,只亮着客厅一盏昏黄的小灯。
老婆王芳蜷在旧沙发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侥幸,“啪”地一下灭了。
“怎么了?”
我哑着嗓子问,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去。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纵横交错的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纸,指关节都捏白了。
“儿子……儿子的择校费……”
她把那张纸递向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最后期限……就明天了……还差三万!三万啊!我……我借遍了能借的亲戚……”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绝望让她整个人都在抖。
那张“育才中学缴费通知单”,白纸黑字,此刻就是一张冰冷的判决书,悬在我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上空。
三万块,一个足以压垮骆驼的数字。
就在这时,那部用了快十年、外壳都磨掉漆的旧电话,像催命符一样尖叫起来。
王芳像受惊的兔子,身体剧烈一颤,惊恐地看着电话机,又看看我,拼命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拿起那沉重的听筒。
“喂?”
“张三!”
岳母那极具穿透力、永远带着不满和挑剔的尖利嗓音,瞬间炸满了整个听筒,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你个死脑筋的窝囊废!厂里干了半辈子,连个屁都混不上!我闺女跟了你,倒了八辈子血霉!现在倒好,连我外孙的前途都要被你活活耽误死!要是进不了好学校,将来跟你一样没出息,在烂泥里打滚,都是你这个当爹的造的孽!废物!窝囊废!……”
每一个字,隔着电话线,精准无比地扎进我心脏最软最痛的地方。
我拿着听筒,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岳母尖刻的咒骂还在源源不断地灌进来。
王芳的哭声,在岳母的怒骂声里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助。
我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
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角落那个矮柜上。
那瓶茅台,静静地立在那里。
深褐色的瓶身在昏黄灯光下,幽幽地反着光,那幽幽的光泽,刺得我双眼灼痛。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瞬间烧遍全身,烧得我脑子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岳母的骂声,老婆的哭声,儿子那张充满期盼的小脸,李主任拍在我肩上的肥手,王鹏那张志得意满的笑脸……
所有声音,所有画面,都在这股邪火里扭曲、旋转、炸裂!
“……废物!窝囊废!……”
岳母的声音还在尖啸。
柜子上,那瓶酒幽幽地亮着,像魔鬼的邀请函。
我猛地挂了电话。
世界骤然死寂。
身体好像不再属于我自己。
我径直走过去,一把抄起柜子上那瓶沉甸甸的茅台。
冰凉的瓶身贴着滚烫的手心,那点凉意丝毫压不住我近乎毁灭的燥热。
没有再看王芳一眼,没有说一个字,我拉开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路灯的光惨白惨白的,把影子拉得很长,又扭曲得很怪。
3.
我提着那瓶酒,像提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脚步又沉又急,朝着那个亮着灯的、我无数次在图纸上描摹过位置的小区走去。
李主任住三楼。
楼道里声控灯昏黄,带着一股陈年的油烟味。
站在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前,我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出的喧闹——
推杯换盏的吆喝,男人粗嘎的笑声,女人尖细的附和,电视里聒噪的音乐……
一个热闹的、与我格格不入的世界。
我抬手,按响了门铃。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才打开。
李主任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出现在门缝里,红得发紫,眼神浑浊,显然喝得不少。
他眯着眼,辨认了好几秒。
“哟?老张?”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浓重的酒气喷在我脸上,
“稀客啊!来来来,进来,正喝着呢!”
他侧身让开,肥胖的身躯堵着大半扇门。
我没动。视线越过他肥厚的肩膀,落在他家玄关的地面上。
光洁的米白色瓷砖上,靠近墙角的位置,就那么随意地、甚至有些杂乱地堆放着七八个深褐色的瓷瓶。
瓶型、标签,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飞天茅台!和我手里这瓶一模一样!
有的瓶口还缠着没撕干净的金色丝带,有的盒子半开着,就那么胡乱地摞在一起,像一堆等待处理的垃圾。
它们反射着客厅明亮的灯光,晃成一片刺眼又廉价的琥珀色光晕。
李主任顺着我的目光瞥了一眼墙角,脸上立刻堆起那种习以为常的、带着醉意的得意笑容,仿佛在展示什么了不起的战利品。
“哦,这个啊?”
他舌头有点大,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那只肥厚油腻的手又习惯性地、重重地拍在我肩膀上,
“你也送这个?哈哈!老张啊老张!”
他摇着头,醉醺醺地笑着,身体因为酒意而微微晃悠,眼神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洞悉一切的了然,
“不是我说你……真不是看你送不送我茅台……”
他凑得更近,那股混合着酒精、胃酸和隔夜饭菜的恶臭几乎让我窒息。
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酒气,像肮脏的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
“……是你这人啊,太他妈实诚!不开窍!死脑筋!懂不懂?”
“太实诚!不开窍!死脑筋!”
这几个词,带着李主任嘴里喷出的恶臭酒气,狠狠烫在我的神经末梢上!
白天在会议室门口那刺骨的寒意,岳母电话里淬毒的咒骂,老婆绝望的眼泪,儿子那张攥紧缴费通知单的小脸……
所有被压抑的屈辱、愤怒、绝望,在这一刻,被这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带着酒臭的“死脑筋”,彻底点燃!
“死……脑……筋……”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崩断了!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纯粹是积压了二十年的火山在瞬间找到了唯一的、毁灭性的出口!
我攥紧瓶脖的手臂肌肉贲张,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抡起那瓶沉甸甸的茅台!
手臂划破沉闷的空气,带着一股决绝的、撕裂一切的风声!
琥珀色的液体在瓶内剧烈晃动,折射出最后一道扭曲的、绝望的光。
目标,不是李主任那颗令人作呕的脑袋。
而是他身后墙角那堆随意堆放的、象征着无数个“张三”屈辱的、同样幽光闪烁的茅台!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令人牙酸的爆裂巨响,瞬间撕裂了屋内的喧闹!
深褐色的玻璃碎片,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向四面八方疯狂炸开!
无数锋利的碎片,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狠狠撞击在墙壁上、地板上、天花板上,发出密集而清脆的碎裂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
紧接着,是女人足以刺穿耳膜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带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啊——!!!”
客厅里的喧闹声戛然而止,电视里聒噪的音乐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
李主任脸上的醉意和得意笑容彻底僵死,被一种极致的错愕、茫然和迅速升腾的暴怒所取代。
他肥胖的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墙角那片狼藉,又猛地转向我。
我站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抡砸后手臂微微后扬的姿势,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虎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低头一看,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不知何时深深扎了进去,暗红色的血正顺着掌纹蜿蜒流下,
世界在尖叫声、破碎声、粗重的喘息声和李主任那杀人般的目光中,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片狼藉,不再看那张扭曲的胖脸。
身后传来李主任破音的、气急败坏的咆哮:
“张三!你他妈疯了?站住!你给我站住!”
我充耳不闻。
几乎是撞开了半掩的防盗门,一步冲进了外面冰冷的楼道。
身后那扇大门,“砰”地一声被我狠狠摔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尖叫、咒骂和混乱。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冰冷地打下来。
我头也不回地冲下楼梯,一步跨出单元门,彻底融入了外面沉沉的寒夜里。
冷冽的空气猛地扎进我滚烫的皮肤,激得我浑身一哆嗦。
路灯的光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微弱,在地上投下我不断晃动的、扭曲变形的影子。
我跑到小区外面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路上,才猛地停下脚步,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喘息。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种刀割般的疼。
我抬起头,望向远处城市模糊的、被光污染晕染得一片浑浊的夜空。
没有星星,只有无尽的、沉沉的黑暗。
呵……
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紧接着,这气音不受控制地开始拉长,扭曲。
最终变成了一声低低的、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压抑到了极致的笑声。
笑声在寂静寒冷的夜里散开,带着一种诡异的的解脱。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路灯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冰冷的地面上,孤独地摇晃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