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学

  • 苦海中
  • 独行玉
  • 9352字
  • 2025-07-03 16:44:38

九月清晨的风,带着点夏天尾巴的燥热和初秋的爽利,吹过桑阳镇坑洼不平的柏油路。路两旁的老梧桐叶子绿得发沉,偶尔几片边缘泛黄的叶子,飘飘悠悠落下来,被一辆疾驰而过的破旧摩托车碾过,发出细微的、干脆的碎裂声。

于戴洋单脚支着地,停在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战车”旁边。他抬手捋了一把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那头发像被施了遗忘咒的猫,每一根都倔强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试图宣告独立。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描摹出清晰的轮廓。鼻梁很高,线条挺直,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尚未被生活完全打磨的锐气。眉毛不算浓,但眉峰清晰,此刻微微蹙着,显出点不易察觉的烦躁。眼睛是好看的,瞳仁颜色偏浅,在光线下近乎琥珀色,本该是温和的底色,偏偏眼尾线条有点冷峭地上扬,再加上眼底那层常年熬夜打游戏、或者替梅姨守店搬货积攒下来的浅淡青黑,硬是揉杂出一种“别惹我”的疏离感。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有点松垮的蓝色T恤,以及一条裤脚明显磨起了毛边的牛仔裤,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衣服是爷爷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据说是他爸于志强年轻时穿剩下的“古董”。于戴洋还记得昨晚奶奶一边唠叨着“开学第一天要体面”,一边硬是把这件带着樟脑丸和陈年汗味混合气息的T恤塞给他,爷爷则在旁边鼾声如雷,那动静足以震落墙角的浮灰。

“体面?”于戴洋对着后视镜里模糊的自己无声地嗤笑了一下。镜子里的人影晃动,映着背后灰扑扑的街道,低矮的、墙皮剥落的店铺,还有远处几栋鹤立鸡群般的新建居民楼——那是镇上稍微有点钱的人家才住得起的“豪宅”。他家,属于前者。一个充斥着陈旧气味、昏黄灯光和永远无法真正安静下来的老屋。

从小,他就对“家”的概念有点模糊。妈妈?那个词只存在于奶奶偶尔的叹息和邻居大妈们怜悯的窃窃私语里,据说在他刚断奶没多久,就跟着一个据说去南方做生意发了点小财的男人跑了,像一滴水蒸发在桑阳镇干燥的空气里,再无音讯。爸爸于志强,这个称呼更像一个遥远而抽象的符号。他常年在外,具体干什么,没人说得清。有时在工地搬砖,有时跑长途送货,偶尔会寄回一点钱,数额总是不多,也从不固定。钱到了,爷爷会去镇上的小邮局取出来,一部分交给奶奶维持家用,剩下的攒着,说是给于戴洋和他那个还在上小学的妹妹于苗苗读书用。钱没到时,爷爷就蹲在门口抽旱烟,烟雾缭绕里,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

记忆里最清晰的“家”的场景,是奶奶一边在昏暗的厨房里煮着寡淡的面条,一边对着墙上褪色的观音像絮絮叨叨,祈求远方的儿子平安,祈求孙子孙女别惹事。爷爷的鼾声和奶奶的念经声,是家里永恒的背景音。而他,则要负责哄那个比他小五岁、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妹妹于苗苗。哄不住的时候,他就带她跑到巷子口梅姨开的小卖部门口,蹲在石阶上,看梅姨用胖乎乎的手熟练地给客人舀散装酱油,或者用一根竹签串起几颗话梅糖。梅姨总会顺手塞给他一两颗糖,糖纸被汗水浸得有点黏腻,但那股酸甜味,是童年为数不多能清晰记住的味道。

“啧。”于戴洋甩甩头,仿佛要把脑子里那些陈年的画面和气味甩出去。他用力踩下脚蹬,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载着他,朝着桑阳镇唯一的高中——桑阳二中,歪歪扭扭地冲了过去。车轮碾过路上的碎石和小坑,颠簸感从屁股一路传到天灵盖。混呗,他对自己说,像他这种爹不疼娘不爱、家里还有个小拖油瓶的,能囫囵个儿混到高中开学,已经是桑阳镇各路神明集体开恩的结果了。至于读书?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能让他早点赚钱把妹妹从那个只有念经声和鼾声的老屋里带出来?他早就看透了,自己天生就不是那块料,理科卷子上的题目认识他,他看它们就像看天书。既然注定是“差等生”的命,那就别浪费那个力气,安安稳稳混个毕业证,早点出去打工才是正经。打架?那是生活无聊时,偶尔用来调剂一下的佐料,顺便还能震慑一下那些不开眼的家伙。

桑阳二中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拉着一条褪色的大红横幅,上面印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白字:“热烈欢迎高一新同学!”字迹被风吹得有些飘摇,透着一股子力不从心的喜庆。门口聚集了不少学生和家长,空气中弥漫着廉价塑料新书包的味道、防晒霜的腻香,还有少年人特有的汗味和叽叽喳喳的喧嚣。

于戴洋把自行车随手往围墙边一堆乱糟糟的车群里一塞,连锁都懒得锁——这破车,除了他,估计也没第二个人看得上眼。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肩膀微微垮着,以一种近乎“溜达”的姿态,随着人流涌进了校门。阳光晃眼,他半眯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兴奋、或紧张、或故作老成的新生面孔,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点吵。

高一(3)班的牌子挂在二楼走廊尽头。教室门是那种老式的、刷着绿漆的木门,油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门框上方积着薄薄一层灰。于戴洋走到门口,习惯性地抬手比划了一下门框的高度,大约两米零三公分?他脑子里下意识地换算着,然后才慢悠悠地晃了进去。

教室里的喧闹声浪扑面而来,像一群被惊扰的麻雀。四十多张漆成黄褐色的旧课桌歪歪扭扭地摆放着,桌面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深深浅浅的刻痕,有名字缩写,有歪歪扭扭的“早”字,还有不知道哪个年代留下的墨渍和修正液涂鸦。空气里浮动着灰尘的味道,混合着新书本的油墨香,以及几十个少年人聚集在一起时散发出的、蓬勃又躁动的气息。

阳光从几扇高大的旧窗户斜切进来,在过道中央投下几道明亮的光带,光带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像微型的精灵在飞舞。后墙的黑板倒是擦得干净,露出墨绿色的底色,左上角用粉笔写着几个还算工整的字:“欢迎新同学!——临时班主任:李国栋”。

于戴洋扫了一眼,目光没什么焦点。他径直走向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那里相对安静,视野开阔,而且方便随时观察窗外的情况——这是他在初中几年“实战”中总结出的宝贵经验。他拉开椅子,椅腿和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锐响,引得前排几个正热烈讨论着暑假去哪玩了的同学回头看了一眼。于戴洋没理会那些目光,大剌剌地坐下,身体往后一靠,椅背抵着冰凉的墙壁,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他舒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楼下那片尘土飞扬的篮球场,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正吆喝着抢球,动作生猛。他无聊地开始数楼下篮球场边栽种的冬青树,一棵,两棵……数到第七棵时,视线被挡住了。

一阵淡淡的、甜腻的果香味飘了过来。

一个身影停在了他的课桌旁边。于戴洋慢吞吞地抬起眼皮。

是个女生。个子不高,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脸蛋是标准的瓜子脸,皮肤挺白,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涂着点亮晶晶的唇彩。她穿着一件崭新的、带着精致蕾丝花边的浅粉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此刻,她微微歪着头,脸上挂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好奇和探寻意味的笑容。

“同学,你好呀!”声音清脆,带着刻意放软的腔调,“我叫蔡秀。以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啦!你叫什么名字呀?”她说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于戴洋,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

教室里似乎安静了一瞬。周围不少目光有意无意地瞟了过来。显然,这个打扮亮眼、主动出击的女孩,本身就是个小小的焦点。她选择搭讪的对象,是那个一进门就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坐在角落里的男生,这本身就有点戏剧性。

于戴洋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没什么温度,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然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热情、甚至有点懒洋洋的笑容,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随意的腔调:

“于戴洋。”他报上名字,身体姿势没变,依旧懒散地靠着墙,“名字够长,记不住的话,可以叫我‘地理坐标’,或者‘导航定位点’也行。”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崭新的裙子,“毕竟,看你这一身新装备,挺像刚加载出来的新手玩家,没准真需要地图导航。”

这回答完全出乎蔡秀的意料。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错愕和尴尬。她预想中的反应,或许是羞涩,或许是热情回应,但绝不是这种带着点疏离和……奇怪的调侃?地理坐标?导航定位点?这都什么跟什么?新手玩家?

她还没想好怎么接这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回应,另一个带着明显不悦和讥诮的声音,像块冰冷的石头,猛地砸了过来:

“呵,导航定位点?我看是‘终点站’还差不多!”

声音不大,但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突兀。说话的人就站在蔡秀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像是她的影子。那是个男生,个子比于戴洋略矮一点,但身体很壮实,穿着件印着夸张骷髅图案的黑T恤,剃着个板寸头,头皮泛着青茬。一张脸有点方,颧骨略高,嘴唇很薄,此刻正向下撇着,眼神阴沉地钉在于戴洋身上。他双手抱在胸前,姿态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痞气和不善。这人叫何涛,初中就和蔡秀一个学校,追了她两年,一直没得手,此刻看到自己“盯”上的女生主动去跟一个一看就是“穷酸差生”的家伙搭讪,那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何涛往前踱了一步,肩膀几乎要撞到蔡秀。蔡秀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何涛的突然介入有些不满。

何涛没看蔡秀,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钉子,牢牢锁在于戴洋脸上,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浓重的阴阳怪气:

“就你这样的?还定位点?穿得跟抹布似的,身上一股子穷酸霉味儿,隔老远都能闻到!”他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风,眼神轻蔑地上下扫视着于戴洋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桑阳二中!重点班!你这种在初中垫底的货色,怎么混进来的?该不会是靠你那个跑了的老妈给你托的关系吧?嗯?”

话音未落,周围看热闹的嗡嗡声瞬间消失了,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话太毒了,直接戳人最痛的地方。

蔡秀的脸色也变了,她有些慌乱地看了一眼于戴洋,又看看何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敢出声。她虽然享受被关注的感觉,但也知道何涛这人不好惹,在初中就是个有名的刺头。

于戴洋脸上的那点懒洋洋的笑意,像被寒风吹过的烛火,倏地熄灭了。他琥珀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眼底那层疏离的冰瞬间被某种更冷硬、更尖锐的东西取代。他原本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但仅仅是一刹那。他并没有像何涛预想的那样暴跳如雷或面红耳赤。

他甚至连坐姿都没怎么变,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地扫过何涛那张写满挑衅和恶毒的脸。教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这小小的角落,带着震惊、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

于戴洋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短促、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没有丝毫温度。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十指交叉,下巴搁在手背上,用一种近乎“研究”的目光打量着何涛,眼神平静得可怕。

“哟,”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特的、慢悠悠的韵律,每个字都像裹着一层薄冰,“这大清早的,哪家精神病院的栅栏没关严实,把你给放出来了?”

他顿了顿,看着何涛瞬间涨红的脸和陡然凶狠起来的眼神,嘴角的弧度加深,却依旧冰冷:“看你脸红脖子粗,血压飙得挺高啊?啧,建议你赶紧去校医室量量,青春期猝死率近年可是持续走高。别回头刚开学没两天,就因为随地大小爹——不对,是随地大小阴阳怪气——把自己给送走了。那多可惜?”

“你他妈说什么?!”何涛彻底被激怒了,被那句“精神病院”和“随地大小爹”气得七窍生烟。他猛地往前一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砸在于戴洋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前排几个胆小的女生吓得往后缩了缩。

“何涛!”一个威严的男声及时在教室门口炸响。

一个穿着灰色夹克衫、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脸色严肃地看着剑拔弩张的角落。正是临时班主任李国栋。他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表格,目光锐利地扫过何涛举起的拳头和于戴洋平静的脸。

何涛的动作硬生生僵住,举起的拳头停在半空,像一尊滑稽的雕塑。他狠狠瞪了于戴洋一眼,眼神里的威胁几乎要凝成实质:“于戴洋是吧?行!你有种!咱们走着瞧!”他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恨意。然后才悻悻地收回拳头,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向前排一个空位,拉开椅子时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

蔡秀早已趁机溜到了另一边,离他们两个都远远的,低着头假装翻书,不敢再看这边。

李国栋走到讲台上,把表格重重地放在讲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目光扫视全场:“都干什么呢?开学第一天就想给我演全武行?精力很旺盛是不是?要不要现在都给我出去跑十圈操场清醒清醒?!”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于戴洋在李国栋目光扫过来时,已经重新恢复了那副懒洋洋靠墙的姿势,甚至还对着窗外篮球场上一个投偏了的球,轻轻啧了一下嘴,仿佛刚才那场差点爆发的冲突,只是他无聊时看的一出劣质情景剧。

李国栋的目光在于戴洋身上多停留了一秒,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头痛。这个学生,档案他看过,成绩单简直惨不忍睹,尤其是理科,几乎全线飘红。偏偏人长得一副好皮囊,眼神却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薄雾,透着股油盐不进的劲儿。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点名,讲解新学期的注意事项。

那些关于校规校纪、学习目标、行为规范的话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地传入于戴洋的耳朵里,模糊不清。他的心思早就飘远了。他低头看了看腕上那块表盘磨损得厉害、但指针依旧顽强走动着的电子表。

下午三点半。梅姨店里下午进货,那几箱沉重的饮料和啤酒还等着他去搬呢。梅姨年纪大了,腰不好,搬重物总是疼得直不起腰。他得赶在梅姨自己动手前过去。

“千万别耽误了……”他无声地嘀咕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至于讲台上李老师讲的什么“高考是人生的转折点”,什么“要端正学习态度”,早就被这嗒嗒声盖了过去。何涛那恶毒的眼神和威胁的话语,在他心里激起的波澜,甚至不如担心赶不上帮梅姨搬货来得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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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半,放学的铃声像解除了某种封印,整个桑阳二中瞬间沸腾起来。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喧闹着涌出教室,涌下楼梯,涌向校门。

于戴洋动作最快。铃声的尾音还在空气中震颤,他已经抓起桌肚里那个空空如也、纯粹用来装样子的破旧帆布书包,像一条灵活的鱼,逆着涌动的人潮,第一个冲出了高一(3)班的教室门。他一步跨两三个台阶,几乎是跳跃着下了楼梯,对身后何涛隔着人群投射过来的阴冷目光浑然不觉。

冲出校门,他一把扯过他那辆饱经风霜的“坐骑”,长腿一跨,猛地蹬了出去。车轮在坑洼的路面上剧烈颠簸,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夕阳的金辉洒满街道,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被飞驰的车轮不断碾过、拉长、又抛下。

风呼呼地灌进耳朵,吹得他额前那几缕不羁的碎发狂舞。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七拐八绕,穿过几条弥漫着饭菜香和油烟味的狭窄小巷,一个刷着浅绿色油漆、顶上立着块褪色红招牌的小铺面出现在眼前——“梅记小卖部”。招牌上的“梅”字掉了一点油漆,显得有些斑驳。

于戴洋一个急刹,自行车轮胎在铺着细碎石子的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他几乎是跳下车,把车子往墙边一靠,连气都没喘匀,就大步冲向店门口。

店里,梅姨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努力地想把一箱沉甸甸的玻璃瓶装可乐往货架顶层搬。她微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手臂微微颤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梅姨!”于戴洋喊了一声,声音带着点奔跑后的急促。

梅姨闻声,有些吃力地扭过头。看到是他,那张圆圆的、总是带着和气生财笑容的脸上,立刻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眼角细密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菊花。

“哎哟!洋洋!来得正好!快!”她如释重负,赶紧放下箱子,手撑着后腰,重重地喘了口气,“我这老腰啊,真是不中用了!正念叨着你小子呢!快帮姨把这箱可乐放上去,还有地上那两箱啤酒,也得码好。”她指了指地上另外两个同样沉重的纸箱。

于戴洋二话不说,走过去,弯下腰,双臂一用力,轻松地将那箱可乐抱了起来。手臂上薄薄的肌肉线条因为用力而清晰地绷起。他稳稳地将箱子举高,利落地塞进货架顶层空出的位置,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谢天谢地有你!”梅姨看着他利索的动作,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她转身从冰柜里摸出一罐还冒着丝丝寒气的橘子汽水,“哐当”一声,熟练地拉开拉环,递了过来,“给,快歇歇,喝口冰的凉快凉快!瞧你这汗出的。”

于戴洋接过冰凉的罐子,冰冷的触感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燥热。他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带着气泡的甜意直冲喉咙,舒服地眯了眯眼。他一边喝,一边顺手把地上剩下的两箱啤酒也利索地叠放整齐,推到墙角不碍事的地方。

“怎么样?开学第一天,感觉如何?”梅姨靠在柜台边,拿起一把大蒲扇,一边给自己扇着风,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新学校新同学,还适应不?没惹事吧?”她的目光慈爱地在他脸上逡巡,像看着自家孩子。

“就那样呗。”于戴洋放下空了一半的汽水罐,抹了下嘴角的水渍,语气随意,“学校都一个样,吵得很。同学?还没认全。”他蹲下身,开始整理地上散落的一些小袋零食,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塞进不同的货格。动作麻利,手指翻飞间,那些杂乱的包装袋很快就变得井然有序。

“你这孩子,”梅姨嗔怪地用蒲扇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力道很轻,“什么叫就那样?高中了,可不能再像初中那样混日子。梅姨可听说了,二中的老师管得严,你得收收心,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好大学,你爷爷奶妈,还有你妹妹苗苗,脸上都有光!”

“念书?”于戴洋手上动作没停,头也没抬,只是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自嘲意味的轻哼,“梅姨,您看我像那块料吗?坐那儿听天书,还不如帮您多搬两箱货实在。”他拿起一包话梅糖,看了看生产日期,“这糖快过期了,得放前面赶紧卖。”说着就把那包糖挪到了最显眼的位置。

“胡说八道!”梅姨提高了点声音,语气是长辈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我看你脑子灵光着呢!算账比我这用了十几年的老算盘还快!就是心思没用对地方!你呀……”她话没说完,店门口光线一暗,一个穿着汗衫的老大爷走了进来。

“老张头,买烟?”梅姨立刻换上生意人的笑脸招呼。

“老样子,梅老板,红塔山一包。”老大爷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好嘞!”梅姨转身去拿烟。

于戴洋已经直起身,很自然地走到柜台后,接过梅姨拿过来的烟,同时顺手接过了老大爷递过来的钱。他目光快速一扫那几张纸币的面额,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手指在放零钱的塑料盒里一捻,叮当作响间,几个硬币就准确地放在了柜台上。

“一包红塔山,收您十块,找您三块五。您数数。”声音清晰利落。

“嘿,洋洋这算盘珠子,打得真溜!”老张头乐呵呵地拿起烟和零钱,对于戴洋竖了个大拇指,又跟梅姨寒暄了两句,才慢悠悠地踱了出去。

梅姨看着于戴洋那熟练的动作,眼神里满是欣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拿起蒲扇,又轻轻给他扇着风:“看见没?脑子多快!这本事用在学习上,能差得了?你就是……”

她的话再次被打断了。这次不是顾客。

店门口,夕阳的光线将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射进来。是两个穿着桑阳二中校服的男生,正勾肩搭背地从店门口走过,其中一个,正是何涛!

何涛似乎正唾沫横飞地跟同伴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夸张的愤怒表情。他下意识地往店里瞥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柜台后的于戴洋。

何涛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愤怒变成了惊愕,随即被一种混合着轻蔑和恶意的讥笑取代。他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盯着于戴洋,嘴角咧开,无声地对着于戴洋做了个口型,那口型极其清晰,带着满满的侮辱和挑衅:

“垃——圾——!”

然后,他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仿佛要把什么脏东西吐掉,这才重新揽住同伴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留下一个嚣张的背影。

店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秒。

梅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虽然没听清何涛说什么,但那口型和那口唾沫,还有对方脸上毫不掩饰的恶意,她看得清清楚楚!一股怒火腾地冲上心头。

“洋洋!”梅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急切和紧张,她一把抓住于戴洋的手臂,力道不小,“刚才那混小子是不是骂你了?他是不是找你麻烦了?你跟姨说实话!是不是在学校打架了?”

于戴洋的身体在何涛做出那个侮辱性口型的瞬间,明显地绷紧了一下。握着汽水罐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金属罐壁被捏得微微变形。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怒意像毒蛇一样,瞬间从心底窜起,直冲头顶。琥珀色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狠戾的寒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出去。

但就在下一秒,梅姨那急切、担忧、带着粗糙老茧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那真实的、带着温度的触感,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浇熄了他心头暴起的戾火。

他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带着巷子里特有的、混合着尘土、饭菜和一点煤炉烟气的味道,涌入肺腑。那股冰冷的怒意,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转过头,看向梅姨。脸上那些紧绷的线条迅速放松下来,甚至重新挂上了一丝惯常的、带着点懒散和戏谑的笑意。他轻轻挣脱了梅姨的手,甚至还反过来安抚性地拍了拍梅姨的手背。

“嗨,您想哪儿去了?”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略带沙哑的随意腔调,甚至还带着点夸张的无奈,“就一神经病,刚开学就犯病,逮谁咬谁。您看我这样子,像跟人干过架吗?”他摊开双手,展示了一下自己完好无损的衣服和干干净净的手,“真要打架,我还能全须全尾地站这儿给您搬货?早躺校医室了!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他语气轻松,眼神坦荡,仿佛刚才那充满恶意的一幕从未发生。

梅姨狐疑地盯着他的脸,又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确实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紧绷的神色才慢慢缓和下来,但眼神里的担忧并未完全散去:“真的?你可别骗姨!姨跟你说,咱不惹事,但也别怕事!要是真有人欺负你,一定得跟姨说,姨去找他们老师!找他们家长!”

“知道啦知道啦!”于戴洋故意拖长了调子,拿起抹布,开始用力擦拭刚才放啤酒箱时蹭到一点灰的柜台,转移着话题,“您看我这不好好的嘛!对了,梅姨,明天进货的单子您放哪儿了?我晚上回去看看,别漏订了什么。”

梅姨叹了口气,知道这孩子主意正,不想说的事问也问不出。她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翻找进货单:“你这孩子……唉,单子在抽屉里呢,你待会自己拿去看吧。姨去后面给你下碗面,忙活一下午肯定饿了!”说着,她掀开柜台后的布帘子,走进了后面小小的、兼做厨房和休息室的隔间。

于戴洋看着梅姨微胖的背影消失在布帘后,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他放下抹布,走到店门口,倚着门框。夕阳的金辉已经变成了浓郁的橘红,将整条小巷染上一层温暖的色调。巷子对面斑驳的灰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红纸黑字的榜单,在夕阳下格外醒目——是桑阳二中高一年级的第一次摸底考试成绩榜。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张榜单,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然而,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时,目光却像被什么东西牢牢抓住了。

榜单的最顶端,第一名的位置,清晰地印着一个名字:

**陈小秋。**

总分数高得吓人,甩开第二名一大截。尤其文科分数,几乎接近满分。

夕阳的余晖,像一束舞台追光,恰好、精准地投射在那个名字上。三个普通的汉字,在浓郁温暖的金色光芒里,仿佛被点燃了生命,熠熠生辉,带着一种沉静的、却又无比耀眼的力量。

于戴洋倚着门框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看着那个被染成金色的名字,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那层惯常的疏离和懒散的薄冰,似乎被这道过于明亮的光,悄无声息地刺破了一角。

巷子里,有放学归家的孩子追逐笑闹的声音,有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响声,有远处飘来的模糊的电视声响。世界依旧喧闹而具体。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这夕阳下滚烫的名字,不经意地、轻轻地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