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刀两断

靖安侯府的祠堂,森严寂静得能冻住香烛燃烧的哔剥声。

柳南笙一身素衣,背脊挺直如青竹,静跪在蒲团上。

空气里那股肃杀的静默,被尖细的嗓音割裂。

“宗人府司礼监奉旨协查靖安侯府血脉之事,今滴血验亲,毕——”

身着靛蓝蟒袍的司礼太监立于堂前,面上无波无澜。

他身后侍立的小太监,手捧一只莹白玉碗,碗内清水平静,唯有底部两滴已然凝结的血珠。

那血珠边缘清晰,彼此泾渭分明,再无交融的可能。

“侯爷血脉至刚至阳,柳南笙所滴之血,轻浮躁动,互不相容。血脉不通,铁证如山!”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侯夫人晁氏捏着帕子的手猛然收紧,骨节泛白。

侯爷柳庆临负手而立,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太监目光扫过跪着的柳南笙,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柳南笙,这验亲玉碗,你可要仔细瞧瞧?”

柳南笙终于抬起了眼。

她没有看柳庆临,也没有看晁氏,径直落在那方小小的玉碗上。

碗中水光清澈,底部两点暗红。

只一眼。

没有惊惶,没有泪水,甚至没有一丝确认后的失落。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如同古井深潭。

“不必。”

两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柳庆临猛地转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大步流星地离开。

晁氏深吸一口气,保养得宜的脸上竭力维持着端庄,眼神复杂地在柳南笙身上停留一瞬,终也快步跟了上去。

柳南笙默默起身。

跪得太久,膝盖一阵酸麻传来。她身形微晃,却很快稳住。

拖着灌铅似的的双腿,跟上前面那两道背影,一路来到书房。

柳南笙寻了一把圈椅,端正坐下,手中紧握着两样东西。

左手,是那卷由司礼太监亲手递来的玉牒文书。

右手,是验亲结果笺。

柳南笙看向上首端坐的柳庆临。他的眼神落在窗外一株枯了半边的芭蕉上,似乎那芭蕉比她这个相处了十六年的“女儿”更值得探究。

她又看向一旁的晁氏。

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两份结果。”

“一份确认我柳南笙,所谓侯府嫡长女的身份,不过是偷来十六年的黄粱一梦。另一份,则坐实了我本姓舒,乃是城外猎户舒家的女儿。”

她的目光转向侍立在晁氏身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袄的少女——柳红绡。

那少女微微抬头,露出半张与晁氏有几分相似的清秀面孔,只是那双眼睛里此刻交织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好奇、贪婪、局促,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妒忌。

“而她,舒家养女,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对吗?”

柳庆临终于把目光从那半枯的芭蕉叶上移开,冷冷地投向柳南笙。

“玉牒在此,滴血为证。明明白白!”

晁氏也看向了柳红绡。

她的视线在亲生女儿身上短暂停留,并无寻常母亲寻回骨肉的激动或心酸,反而像是在估量一件失而复得的器物。

眼波深处,没有怜悯,只有隐晦的盘算——这副皮囊身段,配上一段合适的姻缘,能再为侯府带来多大的助力?

柳南笙将晁氏的算计看在眼底。

她清醒地明白,侯府这十六年的养育与荣光,原只是一场围绕着柳家利益的巨大棋局。

血脉是唯一的入场券,一旦被揭穿是假,便连一颗弃子都不如。

柳红绡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脯,努力想模仿旁边嬷嬷教导的高门贵女的姿态。但她的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粘在柳南笙的身上。

那件藕荷色的云锦长裙,发髻上随意簪着的一支玲珑赤金嵌珍珠发簪,就连她此刻流露出的那种融进骨子里的从容气度,一切都灼烧着柳红绡的眼睛。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贱种霸占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翻腾的情绪,脸上瞬间换上了泫然欲泣的怜色。

怯生生地靠近柳南笙一步,眼里盈满水光,道:“姐姐……”

眼泪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声音哽咽。

柳南笙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不必。”她声音平静无波,“血缘已断,称谓亦绝。从此刻起,你我便是陌路之人。‘姐姐’二字,日后无需再提。”

她的拒绝如此直白,柳红绡脸上的悲戚表情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被拆穿的错愕和难堪。

“我……”她强撑着开口,“你还是不要去舒家……舒家地处陋巷,猎户人家,日子定是清贫困苦。我实在不忍心……姐姐毕竟在这府里锦衣玉食惯了……”

她小心翼翼地偷瞟着柳庆临和晁氏的脸色,仿佛在为“姐姐”求情。

言外之意,这府里再差,也强过那粗鄙的猎户之家。

“谁告诉你,我不离开?”柳南笙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侯府真千金已归位,我这鸠占鹊巢的假货,自当让贤。”

她看着柳红绡骤然亮起的眼眸,话锋一转,“我柳南笙今日踏出靖安侯府大门,此生便与侯府再无瓜葛。”

她要走,便要走得干干净净,一刀两断。

柳红绡脸上那股虚假的担忧瞬间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迫与占有欲。

她的目光再次黏在柳南笙的发簪、耳坠、腕镯上。

这些好东西,每一件都价值不菲,难道都要让她带走?

“可你的东西……这身衣裳首饰……”柳红绡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细,“舒家寒陋,恐怕也配不上姐姐这些贵重物件。带着反倒累赘,不如……”

“不劳费心。”

柳南笙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她已看穿了柳红绡那点下作的心思——不想让她带走任何属于侯府的财物,想让她净身出户!

柳南笙倏地站起身,动作利落干脆。

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

“啪嗒。”

翡翠耳坠、嵌着东珠的赤金玲珑簪、和田玉珠手串,一一摘下。

身上的云锦外衫被她解开盘扣,褪下,随手抛在椅背上,露出内里一件更素净的中衣。

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歇斯底里的控诉。她一件一件,摘下所有象征着侯府嫡女身份的首饰。

“好了。”

“侯府的一针一线,一文一钱,我,柳南笙,”她顿了顿,清晰无比地吐出,“不,舒南笙,不取分毫!”

众人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