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州雨幕

青州的雨,带着一种粘稠的阴冷,仿佛天庭倾倒的、永远洗不净的尘埃,绵绵不绝地笼罩着这座以琉璃闻名的古城。雨水沿着苏氏琉璃坊陈旧乌黑的瓦檐淌下,在院中积起浑浊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也倒映着坊内唯一亮着的火光——那座巨大的琉璃窑炉。

炉火熊熊,映得作坊内光影跳跃,空气灼热扭曲,与门外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苏瓷就站在这光与热的中心,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衫,紧贴在纤瘦却已显出韧性的脊背上。她紧抿着唇,脸颊被炉火烤得通红,一双本该属于妙龄少女的、白皙的手,此刻却沾满窑灰与细微的琉璃划痕,紧紧握着一根沉重的吹管。

吹管前端,一团熔融的、橘红色的琉璃料,如同凝固的岩浆,在她手中缓缓旋转、变幻。

“呼——呼——”

每一次沉稳而悠长的吹气,都伴随着胸腔的起伏,仿佛要将整个肺腑的力量都倾注进去。琉璃料在她的吹制下,渐渐膨胀,显出一个花瓶的雏形。她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这团炽热、脆弱又美丽的物质上。汗水滑过她的眉骨,滴入脚下的尘土,瞬间蒸腾不见。

作坊角落里,堆着几件烧制好的琉璃器。它们形态精美,流光溢彩,有瑞兽,有花卉,在炉火的映照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然而,这些光晕却无法驱散弥漫在整个琉璃坊上空的沉重阴霾。

父亲苏茂生佝偻着背,坐在一张瘸腿的木桌前。桌上摊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墨迹洇开,如同他此刻紧锁的眉头。他的手指枯瘦,带着长期接触火与砂的粗糙,一遍遍划过那些刺目的红字——那是拖欠的税款、原料赊欠的数目,以及一笔笔仿佛永远填不满的“供奉”。

“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从苏茂生胸腔深处爆发出来,撕扯着他单薄的身体。他慌忙用手捂住嘴,指缝间似乎漏出一点不祥的暗色。他迅速擦去,疲惫而焦虑的目光再次投向窑炉前的女儿。

“瓷儿,”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那对‘缠枝莲纹梅瓶’……明日官府的供奉单上,指名要这一式。万不能…万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苏瓷没有回头,只是吹气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握着吹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她眼前闪过前几日,那位趾高气扬的税吏带着两名佩刀衙役闯入坊内的情景。那人手指几乎戳到父亲鼻尖,唾沫横飞地呵斥着“天庭恩典,尔等贱民得以苟活,供奉还敢拖延”,冰冷的眼神扫过那些精心烧制的琉璃器,如同扫视待宰的羔羊。最后,是父亲卑微到尘埃里的赔笑,和几乎被掏空的钱匣。

天庭…天庭!

这两个字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青州百姓的心头,更是悬在苏氏琉璃坊头顶的利剑。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享受着凡间最精美的供奉、最虔诚的信仰,可青州城外的流民、坊间日益沉重的赋税、父亲眼中越来越深的绝望……都让苏瓷心中那点被雨水浇得几乎熄灭的怨愤,像炉底的暗火,不死心地灼烧着。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拿走一切?凭什么父亲呕心沥血的作品,换来的只是勉强糊口和无穷无尽的索取?凭什么凡人的命运,就轻贱如这脚下的窑灰?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堵在胸口,让她吹气的节奏乱了半分。手中那团炽热的琉璃仿佛感应到了她情绪的波动,形状微微扭曲了一下。

“稳住!心要静!”苏茂生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变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惶和严厉。苏家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瑕疵”的打击了。大伯苏茂源当年……那件事的阴影,如同这青州永不散去的阴雨,始终笼罩着苏家。

苏瓷猛地回神,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她眼神重新凝聚,更加专注,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冷酷的坚定。纤细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稳稳地控制着吹管,引导着那团液态的光华重新归于完美的轨迹。

窑火在她眼中跳跃,汗水在她额上流淌。窗外,青州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无休无止,仿佛要将这尘世的苦难与不公,连同这座小小的琉璃坊一起,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