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阎罗的踪迹

风雪在破庙那场亡命奔逃后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渗进骨缝里。张十三拖着柳明远,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一片稀疏的枯树林。身后的火光和溃兵的咒骂声早已被风雪吞噬,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和柳明远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咳嗽撕扯着死寂。

“十…十三兄…”柳明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半边肿起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青紫,嘴唇冻得乌黑,“多…多谢…”他不敢看张十三的眼睛,破庙里那失禁的羞耻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比脸上的伤更痛。

张十三没应声,只是把背上滑落的布包又往上颠了颠,里面是柳明远仅剩的几封家书和散碎铜钱——疤脸那伙人抢走了玉佩,对书生的“家书”却嗤之以鼻。他的目光像鹰隼,扫过雪地、枯枝、远处模糊的地平线,耳朵捕捉着风里任何一丝异响。驿卒的本能在疯狂示警:疤脸只是暂时的豺狼,真正的猛虎,阎罗刀,一定在附近。

“省点力气。”张十三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像砂纸摩擦树干,“离官道远点,走野地。”

柳明远瑟缩了一下,看着脚下没膝深的积雪和狰狞的枯枝,喉头滚动,终究没敢抱怨。死亡的恐惧暂时压倒了书生的娇气。

他们在枯树林边缘找到一处背风的土坎,勉强能遮挡些风雪。张十三掏出最后一点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掰了小块给柳明远,自己只含了更小的一块在嘴里,用唾沫慢慢濡湿。水囊早已冻实。

“阎…阎罗刀…真在追我们?”柳明远小口啃着饼渣,声音带着浓重的恐惧。

张十三没直接回答,目光投向西南方向,那是官道的大致方位。“驿站毁了,驿卒跑了。对阎罗刀来说,是没擦干净的屁股。他知道驿卒送的是什么。”他拍了拍自己胸口,那里贴身藏着那份染血的文书,硬硬的边缘硌着皮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既是使命,也是催命符。信息的价值,在此刻化为最致命的危险。

短暂的歇息后,他们再次上路。张十三刻意选择沿着一条早已废弃的乡间小路痕迹走,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能靠两旁稀疏、形态独特的枯树和偶尔裸露的界石来辨认方向。驿卒的脚底板仿佛刻着地图,对地形的熟悉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晌午时分,风雪终于彻底停了。惨白的日头挂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毫无暖意,却把雪地照得刺眼。视野开阔了些。

突然,张十三猛地停下脚步,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嗅到危险的狸猫。他死死盯着前方小路与官道岔口附近的一片雪地。

“怎…怎么了?”柳明远差点撞到他背上,紧张地问。

张十三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拂开岔路口边缘厚厚的浮雪。柳明远凑近一看,倒抽一口冷气——雪下的冻土上,清晰地印着几道凌乱却深重的马蹄印!蹄印边缘锐利,显然是新踩踏不久,马蹄铁的形状也清晰可辨,是军中制式!

张十三的手指沿着蹄印的走向,指向官道方向。他眼神锐利如刀,低声道:“不止一匹。看蹄印间距和深度…是疾驰。马是好马,膘肥体壮,这种时候,只有…”他没说完,但柳明远已经明白了,脸色变得比雪还白。寻常百姓或流寇,绝养不起、也用不起这样的战马。

张十三站起身,目光顺着蹄印延伸的方向望去,脸色更加凝重。岔口不远处的官道旁,隐约可见几处低矮的、焦黑的轮廓——那曾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此刻,却死寂得可怕,没有炊烟,没有人声,只有几根烧得黢黑的房梁,如同巨大的兽骨,狰狞地刺向天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更令人心悸的、淡淡的铁锈般的腥气。

“屠村…”柳明远失声喃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住了嘴。

张十三的心沉了下去。这手法,这凶残,这效率!驿站的血腥之夜瞬间在眼前重现。他不再看那废墟,目光死死钉在那些通往官道的马蹄印上。阎罗刀!只有他和他手下那些索命的恶鬼,才会如此干净利落地抹去一切痕迹,如同用刀刮过。

压迫感如同冰冷的铁箍,骤然收紧,勒得人喘不过气。官道是死亡之路。

“不能走官道了。”张十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往东,钻林子,过野狐沟。”他指着远离官道和村落废墟的东北方向,那里是更茂密、也更难行的杂木林和一道深壑。野狐沟,名字听着就险恶,是驿卒们私下传递小道消息时才提及的隐秘路径,崎岖难行,野兽出没,寻常商旅绝迹。

柳明远看着那幽深黑暗的林子入口,又看看远处官道旁那片死寂的焦土,恐惧在眼中挣扎。钻老林意味着更多的未知危险,可能迷路,可能冻饿,可能遭遇野兽。但留在这附近,或者走上官道,就等于把自己送到阎罗刀的刀口下。

“我…我跟不上…”柳明远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脚早已冻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破庙里被撕扯的尊严和此刻身体的痛苦一同袭来,让他几乎崩溃。

张十三转过头,盯着柳明远。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像在掂量一件碍事但暂时还不能丢弃的行李。“想活命,就跟着。”他言简意赅,从怀里摸索出最后一点饼渣,塞进柳明远冰冷的手里,“嚼碎了,咽下去。走不动,爬。”语气不容置疑。他解下腰间充当腰带的草绳,不由分说,一头拴在自己手腕上,另一头塞给柳明远,“拴紧了。掉队,就是死。”

柳明远看着手腕上粗糙的草绳,又看看张十三那双在雪地反光下显得异常沉静锐利的眼睛。驿卒的脸上只有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定,没有多余的温情,却奇异地给了他一丁点支撑的力量。他哆嗦着,把草绳在冻僵的手腕上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

张十三不再看他,率先迈步,踏进了那片通往野狐沟的、更加幽暗深邃的杂木林。枯枝在脚下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惧之上。柳明远咬着牙,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踉踉跄跄地跟上,手腕上的草绳绷得笔直,勒进皮肉里,带来一丝刺痛,却也成了他与这冰冷乱世、与前方那个沉默背影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寒风卷过枯林,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在他们身后岔路口的雪地上,除了那几道通往焦土村落、象征着死亡的马蹄印,另一处不起眼的雪窝边缘,一小截被踩进泥里的、染着暗红血迹的灰色布条,被风掀起了一角,在惨白的日光下,显出一种不祥的污浊。那布条的质地,与叛军制式军服内衬的布料,如出一辙。阎罗刀的网,比他们想象的,收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