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而粗暴,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狠狠扎进裸露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暖意。季夏半跪在泥泞湿滑的河岸斜坡上,冲锋衣的兜帽早已失去作用,雨水顺着发梢、脸颊,肆无忌惮地流进脖颈,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她左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淤泥里,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右手则用力按住太阳穴,试图压制那里面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和阵阵尖锐的刺痛。
几米开外,惨白刺目的应急灯光柱粗暴地撕裂了雨幕,如同舞台追光,聚焦在河滩上那个扭曲的、毫无生气的轮廓上。法医老陈正蹲在尸体旁,小心翼翼地掀开覆盖的蓝色塑料布一角。灯光下,那具被河水浸泡过的躯体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青白浮肿,皮肤像是被过度吹胀的劣质橡胶,泛着诡异的光泽。深绿色的水草如同恶意的触手,缠绕在脖颈和手臂上。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空洞地圆睁着,直直望向铅灰色、不断砸下雨点的苍穹,凝固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深入骨髓的惊怖。
“呕……”季夏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发紧,她猛地低下头,干呕了几声,却只吐出几口酸水。浓烈的、被水彻底泡透的死亡气息,混合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腥腐,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让她几乎窒息。
这味道……这冰冷、腐败、带着水腥味的窒息感……
脚下的泥泞河岸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粘稠、滚烫、散发着浓郁铁锈腥甜的液体,瞬间漫过了她的脚背!视线剧烈地摇晃、模糊,眼前只剩下大片大片刺目的猩红!耳边炸响的是女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尖锐得如同指甲刮过玻璃,狠狠刺穿耳膜,直抵大脑深处最脆弱的地方!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血色中翻腾——碎裂的花瓶、倒伏的雕花椅、暗红泼墨般的墙壁……
“季夏!”
一声沉喝如同惊雷,骤然劈开了那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血色幻境!肩头被一只温热、干燥、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大手紧紧按住,将她几乎脱力栽倒的身体稳稳扶住。
季夏猛地一颤,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雨点砸在脸上的冰冷触感重新变得清晰刺骨,河水的腥气霸道地盖过了那虚幻却刻骨的血腥味。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腔里那颗心脏狂跳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撞碎肋骨蹦出来。她转过头,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一种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是宋钊。
他穿着和她同款的深色警用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领口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勾勒出近乎冷硬的线条。应急灯的光线从侧面打来,在他眉骨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锐利、幽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关切,没有安抚,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洞悉一切的了然。他就这样看着她,仿佛刚才她瞬间的失态、那无法掩饰的惊惧和生理性的战栗,都被他一丝不落地捕捉、拆解、归档封存。
季夏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快速爬升,比这深秋的冷雨更刺骨。她垂下眼,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裤腿和深陷在淤泥里的靴子。
“凌队那边催问现场初步情况。”宋钊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松开了按在她肩上的手,那一点短暂的温热迅速被冰冷的雨水和河风带走。
季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水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干呕和压抑的恐惧而有些发干嘶哑:“初步判断是……溺亡。尸体表面无明显致命外伤。口鼻处有……有蕈状泡沫,符合溺水窒息特征。”她顿了顿,努力找回属于刑警的专业冷静,目光再次投向那具被白布盖了一半的尸体,“但是……死者被发现时的姿势很怪。头朝河心方向,双臂却……向后扭曲,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拖拽过,或者……在昏迷状态下被刻意摆放的?”
宋钊没有应声,只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神深得像墨。他迈开长腿,靴子踩在湿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径直走向那具被灯光聚焦的尸体,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季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深吸一口气,也跟了上去。雨点砸在防水布、法医的雨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混合着警戒线外人群压抑的议论和隐约的哭泣,构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
宋钊在老陈身边蹲下,戴上勘查手套。季夏也蹲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扫过尸体肿胀扭曲的脸,胃里又是一阵不适。宋钊却像没有感觉,他的视线锐利如刀,仔细检查着死者裸露的手臂、脖颈,尤其关注季夏提到的异常姿势。
“老陈,针孔位置确定了吗?”宋钊的声音不高,穿透雨声却异常清晰。
法医老陈点点头,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小心地拨开死者右臂内侧靠近腋窝处一片肿胀发白的皮肤:“这里,宋队。非常隐蔽,注射手法很专业,针头很细,几乎没留下明显表皮损伤,泡水后更难发现。具体药物成分得等实验室报告。”
宋钊凑近看了看,又转向死者扭曲的双臂,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拖拽痕迹?”
“不好说,”老陈摇头,“河底情况复杂,尸体也可能被水流冲击成这种姿势。不过……”他指了指尸体周围泥泞的河滩,“痕检那边提取到几组非常浅、非常不完整的鞋印,朝向……下游方向。尺码很小,纹路特殊,像是……某种轻便的运动鞋或布鞋。”
“小尺码鞋印?女性?”季夏立刻追问,心脏莫名地提了起来。
“可能性很大。”老陈肯定道,“而且,鞋印在靠近河堤的石阶附近就消失了,那里发现了……电动自行车的轮胎印痕,很新。”
宋钊站起身,目光投向雨幕笼罩的、黑沉沉的河下游方向,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这重重雨帘。季夏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警戒线外晃动的黄色隔离带、攒动的人影、闪烁的警灯,在雨中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就在这混乱的光影边缘,一个极其安静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季夏的视线。
那里是警戒线外一个偏僻的角落,靠近一丛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的芦苇。一个少女静静地站在那里。很瘦,穿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很低,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俏的、没什么血色的下巴。她像一尊被遗忘在雨中的石雕,与周围躁动不安、伸长脖子张望的人群格格不入。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晃动的警察身影,穿透了刺目的灯光,直直地、毫无波澜地落在那块覆盖着白布的隆起上。
那眼神……季夏的心头莫名地、剧烈地一悸!那不是寻常围观者该有的恐惧、好奇、或是同情。那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一种空洞的、冰冷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早已废弃的旧物。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季夏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更让她呼吸瞬间停滞的是,少女垂在身侧的手。苍白、纤细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就在那苍白的指尖上,似乎沾着一点极其细微、不易察觉的粉末状污渍。一阵裹挟着雨丝的冷风打着旋儿吹过,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气味——不是河水的腥,不是尸体的腐,而是一种……极其冷冽、带着点苦涩药味的异香!
那味道很淡,瞬间就被风雨冲散得无影无踪。
却像一根烧红的冰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了季夏脑海深处某个尘封了十五年、布满血锈的角落!
“轰——!”
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在她的太阳穴深处轰然炸开!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细碎的光斑和扭曲的色块疯狂地旋转、闪烁!耳边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叫、在哭泣、在狂笑,层层叠叠,震耳欲聋,如同置身于万鬼嚎哭的深渊漩涡!
在那片混乱到极致的噪音漩涡中心,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刻骨惊恐和无助的童音,如同淬了冰的钩子,瞬间穿透一切,死死抓住了她的意识:
“姐姐……别丢下我……姐姐……我怕——!”
那声音稚嫩、绝望、撕心裂肺!
剧痛让季夏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季夏!”宋钊的声音立刻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和严厉。他已经站起身,此刻锐利的目光瞬间钉在她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
季夏用力闭紧双眼,再猛地睁开!冷汗混着雨水从额角涔涔而下。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腾的眩晕和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悸。她抬手用力按住刺痛的太阳穴,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没事。有点……低血糖,站久了。”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目光却再次急切地投向那个角落。
雨幕茫茫,那片靠近芦苇丛的偏僻角落,空空如也。
那个穿着宽大黑色卫衣、浑身散发着诡异死寂气息的少女,如同融入雨水的幽灵,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缕奇异的、冷冽苦涩的药香,和那句带着哭腔、刻入骨髓的“姐姐别丢下我!”,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湿冷的空气中,死死勒紧了季夏的心脏,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冷和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