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年有雪

元旦复工的前夜。

赵沉星几乎是被火车上的供暖给烤醒的。她从薄被里伸出胳膊,摸索着摁亮手机。

屏幕光照得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才凌晨三点。

卧铺上方的暖气口斯斯吐着热风,对面铺位传来中年男人均匀的鼾声,这辆从饶川开往北城的D10列车,正在无边黑夜里驰行。

车是晚上7点出发的,今早7点到达。12小时的夜行,省去一晚住宿费。夕发朝至,是不少从饶川小城前往北城务工的人的首选。元旦刚过,每节车厢几乎都装满了返工的人。

眼下离到站还有四个小时要熬,卧铺床架随着车厢微微晃动,热烘烘的空气却搅出丝丝缕缕的不宁静。赵沉星翻了个身,脸朝向里,指尖轻轻划拉着隔板。

这是她二十三岁以来,第一次离开饶川。她在饶川出生,在饶川长大,也在饶川干起了毕业的第一份工作。

她还记得,当她把辞职信递交到那个大腹便便的体制内领导跟前时,对面稍稍怔了一下,他上下打量了下这个女孩。乌黑的发稍,脸型乖顺小巧。工作不到一年的样子,眉眼里却带着几分清冷和倔强。

他似乎了然,不紧不慢地后仰靠到椅背。

“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想着外面的世界天高任鸟飞。”

“饶川是不大,好歹是个省会。大家也都是挤破头考进来的。你知道的,出去简单,再想回来可没那么容易。”

“在饶川,你或许是个金子。但出了饶川,可未必一定。”

赵沉星没有回应,这些道理她都懂。

领导的嘴巴一张一合,在她眼中逐渐像是肥腻的金鱼在吐泡泡。

回看这半年,在红棕色的木质办公桌前粘贴着意义匮乏的单据,在周末的晚上赶着无人阅读的公众号文章,还有那边界模糊、交缠不清的XX单位大家庭。

这里似乎,有一头晦暗的巨兽,又或者是有一张无形的巨网,吞噬着一切活力和色彩。这张网紧紧地收缩、包裹,直到把赵沉星捆得一动不动,喘不过气来。

所以当她收到诺光生科的终面通知时,她的心快要飞出来了。

这是一家专注于生物科技研发和功效型护肤品市场的创新公司。早期通过几款眼周和唇周的护理产品,切中了用户痛点,迅速在市场崭露头角。

不同于其他化妆品护肤品公司一味注重品牌营销,光诺还坚持着实验室级研发投入和严谨的功效验证流程。稳扎稳打推出了多款核心产品,还一步步牵头制定口唇化妆品、面部精华等多个细分领域的行业标准。

不过,与其说赵沉星对化妆护肤感兴趣,不如说,她对北城、对光诺本身更感兴趣。

地处一线大都市,又是快速发展的大公司,更何况还是人人称羡的Marketing岗位。比起在饶川的办公室里写一些只有领导同事转发的公众号,或许,北城和诺光会给自己更不一样的体验吧。

比如更高大上的写字楼,更年轻张扬的同事,更大的曝光,更多的掌声,更多……更多的,赵沉星实在想象不出来了。

她只知道,与其在饶川做一朵枯萎的玫瑰,不如来北城试一试。

……

诺光的面试并不轻松,此前她已经尽可能地利用工作日的间隙和周末时间,努力攻略,艰难地挺过了三轮面试。

终面是在北城总部现场,这是光诺第二年招募管培生。第一年初招的时候,这个岗位还无太多人知晓。第二年的竞争明显更残酷,应聘者增多,企业选人也越来越挑剔。据说,即使到终面,一个岗位也依然面临10个候选人的厮杀。

赵沉星不敢说自己已经十拿九稳,但她还是选择了辞职,奔赴北城赶往终面。

眼下说不紧张是假的,越想越睡不着,赵沉星又忍不住翻了个身,下铺的乘客有些不悦地啧了一声。

脑子里总这么跑马灯不是办法,赵沉星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找到饮水机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冷水。

洗手池的水泼在脸上,带着丝丝凉意。赵沉星抹了一把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定了定心神。返回去,摸黑攀上了床铺。

头接触到了枕头的柔软。不知道是冷水降温的缘故,还是困意袭来,伴随着车厢有规律地摇晃,赵沉星很快沉沉睡去。

……

“各位旅客,列车前方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城南站,请您带好随身物品……”

赵沉星直起身子,拉开蓝绒窗帘。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白茫茫。只一夜,铁轨两旁的景致已经全部被笼罩在雪被之下。刚放亮的天还是幽幽的蓝紫色,似乎包裹着未来的无尽遐想,欲言又止。

新年有雪,一切可期。

……

但很快她感到初雪带来的困扰。

北城南站乌泱泱一片。受雨雪天气影响,再加上元旦假期刚过,车站滞留了大量的旅客。

广播不断循环播放,“地铁4号线北城南站当前采取限流措施,末班车延长至24:00。出租车调度站排队超过200米,请您跟随车站工作人员提示……”

站在扶梯缓缓往下,赵沉星仰起头,看到车站的拱形玻璃顶蒙着层灰翳,渐渐升高。突然身后一股强烈的推力,让她一个趔趄,赵沉星赶紧抓紧扶手。

一个背着个斜挎包,身材臃肿的女人从身边用力挤过来。女人的两手各提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经过赵沉星的时候,粗硬的尼龙纹路狠狠刮过她的手背。

“别光杵着不动,没看见后面跟趟儿呐。”

赵沉星攥着行李箱,赶紧靠向左边。女人拖拽着沉甸甸的袋子,从赵沉星空出来的右边缝隙,扭身挤了下去。身后的人群也跟行军似的,一个个快速迈步往下,不同的鞋底靴跟刮擦着台阶上的金属防滑齿,发出一阵阵短促的摩擦声。

赵沉星瞧了瞧四周,这才发现,北城的扶梯似乎是有心照不宣的规矩的。不赶时间的人,靠在一侧站定,平静地随着橡胶扶手移动。但还有一侧,是留给那些急着赶路的人的。即使有着自动扶梯的加持,他们也一刻不敢停留,不舍得停留。他们需要快跑,快速地跑起来,在北城,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他们等待。

在北城,碍着别人赶路,是要挨骂的。

赵沉星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条扶梯守则。

……

赵沉星也是要赶路的,不过10点30的面试,时间应该还算富余。

先坐四号线,坐6站到江家园。再转八号线,坐15站到芳园桥站下,走个500米。大概一个多小时。

赵沉星站在地铁候车区,心里正在默念。

“车来了——”

人群一股脑围上了车门。赵沉星背着个双肩包,推着一米多高的行李箱,几乎是被人潮裹挟着上了车,结结实实地被挤在座位的玻璃板上,动弹不得。

“小姑娘,坐这里吧。”

一个灰白头发的阿姨站起了身,赵沉星连忙摆手。

“不要紧的,我下一站就下。”

赵沉星道了谢,感激地坐了下来。沉重的背包终于得到解脱,如释重负。

地铁摇摇晃晃,渐渐勾起人未餍足的倦意。

赵沉星额头靠着行李箱,米白色的牛角扣羊毛大衣下,就这么安静地蜷成一团。地铁碾过轨道接缝,规律的哐当声渐渐成了催眠的白噪音。睫毛轻轻颤动,似在挣扎,最终还是止不住地往眼睑下坠。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

赵沉星的头猛地一沉,抬头惊醒。现在几点了?

直觉告诉她不对劲,时间悠长得可怕。她赶紧掏出手机查看,9点!这是哪里?!旁边人好心提醒,“姑娘,林杨路到了。”

赵沉星一愣,赶紧拉着行李箱下车,车门发出急促的滴滴声。咔哒一声,箱子的一只轮子就这么一骨碌滚落站台下。

顾不得这些了,赵沉星直奔地铁站工作人员,一阵着急忙慌地询问。

原来四号线和十四号线是部分线路重合,站台共用的。刚刚在北城南站太着急了,没留神上了十四号线。现在车已经开出去一个小时了,早就离江家园十万八千里了。

倒回最近的四号线站台最起码还要半小时,再换乘……少说也得两个小时。

9点,9点……

怎么办,怎么办,怕是来不及!

赵沉星赶紧翻出手机,给HR邮件里的联系电话打过去。没人回应,是个座机号码,这个点还没人上班。赵沉星又赶紧措辞了一封简短的邮件发过去。

怎么办,联系不上诺光公司的人。即使联系上了,赵沉星也知道,这么大个公司这么多人的流程,也不会因为自己一个人而推迟时间的。

结果只能是,自己成为无关痛痒的炮灰。

赵沉星喉咙发紧,自己这半年的隐忍和努力,眼看就要开花结果,最后竟然因为可笑的睡过站,一瞬间就要成为泡影。

不应该的,不应该为了节省北城这一晚的住宿,而不提前一天来的。

地铁是肯定来不及了。

打车么?还是,就这么回去……

赵承星看着手机地图上红彤彤的一片,雨雪天,原本驾车45分钟的路程显示一个半小时。

不管了,搏一搏。

赵沉星看着又高又陡的楼梯,心下一沉。两只臂膀像拽着一袋浸水的矿砂,直接使出蛮力提着箱子飞奔而上。出站的时候,胯骨撞到闸机,赵沉星吃痛地嘶了一声,脚步却丝毫不敢停顿。

北城和诺光,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她停顿。

赵沉星在出站口火急火燎地拦下一辆出租车,行李甩进后备箱,发出沉重的咚的一声。

“师傅,去诺光科技园,麻烦帮我快一点——着急”

赵沉星撞进后座,拉紧安全带。司机的目光从后视镜瞥来,食指钻出手套破洞,敲着方向盘。

“姑娘,多急?”

赵沉星一怔,一股救赎感从天而降。

“很急,师傅!前途攸关的那种急!”

一脚油门猛地加速,赵沉星被一股惯性钉在座位上。司机张开两手,搓着方向盘。

“姑娘,坐稳咯。”

不知道卡过了多少辆车,抢过多少个红绿灯,轮胎在转弯处碾过积水,飞溅起泥点。身后不悦的喇叭声哔哔传来,司机置若罔闻,一骑绝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赵沉星一面感动,一面祈祷。

终于,一阵急刹——,车子在诺光科技园五个大字前停了下来。

“姑娘,只能送你到这了,园区里不让进。”

赵沉星连连道谢,手脚并用地爬下车。

司机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又是一脚油门,一骑绝尘地消失在视线里。

10点20——

OK,还有一线生机逆转大局。

赵沉星紧了紧背包带,拽着瘸腿的箱子冲进了园区。

……

诺光的园区太大了,相似的楼宇,相似的道路。人已经是疲惫至极,面试的A2幢楼到底在哪里。

地图上的线路圈圈绕绕,明明就在这附近啊。拐过一个弯,第三次了,赵沉星又遇见这棵梧桐树。

轻笑声漫过潮湿的空气,毫无征兆地传来。赵沉星倏地从手机里抬起头,一个披着黑色长款羽绒服,穿着深色西裤的男人,斜靠在栏杆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巴掌大小的脸,鼻尖被冻得通红,像一只小兽。雪浸湿的几缕发丝贴在脸颊边,水珠顺势滚落进衣领。乌黑的瞳孔蒙着一层水雾,带着疑惑又惊慌的神色,秀气灵动。

写字楼的防滑坡道上站着三四个男人,积雪堆在脚边。看样子是在早晨上班前,在楼下抽烟休息。

淡淡的烟雾,混着清冽的空气缭绕。

赵沉星硬着头皮上前,“请问A2楼在——”

靠在防滑坡道扶手的那个男人,似乎早就看穿了她的困窘。手指虚虚握着一杯咖啡,下巴扬了扬,示意这里就是。

赵沉星丢下一句谢谢,赶紧钻进楼里。

锃亮的电梯门打开,赵沉星闪了进去。但无论她怎么用力按动那个圆钮,电梯纹丝不动。一双长腿忽然踏入,高大的身躯侵入空间,传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赵沉星下意识退到一边。

“去几楼?”

“呃——啊?”赵沉星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在问自己,“10楼”

男人伸出胳膊,修长的指节夹着一张薄薄的卡片,贴上去嘀——的一声,又用指尖按了一下10,电梯合上,缓缓往上攀升。

电梯门上照出男人的身影,是刚刚门口的那个男人,赵沉星好奇地透过门上的镜子打量。

男人肩宽腿长,懒懒地靠在身后的金属扶手上。皮肤很白,脸部的线条精致英气,眉骨下却是一双迷人的桃花眼。刚刚披在肩头的羽绒服,此刻松垮垮地搭在小臂,露出内里利落服帖的深色衬衫,一股随性不羁的气质。

他的指尖夹着卡片,漫不经心地敲打扶手。似乎是感受到赵沉星的视线,他抬眸对上了镜中那怯生生的脸庞,眼神大胆,细细描摹。

赵沉星仿佛做了坏事被一下子抓住。那道目光里墨色流转,直直地勾住她的眼,让人心神一动。

赵沉星被瞧得不安,心虚地收回视线,低头盯起了脚尖。却始终感觉,背后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逡巡,后腰那块面试贴纸似乎也有些发烫,丝丝缕缕的说不清道不明。

终于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

赵沉星逃也似的快步走出电梯。

直到拐到走廊,那股缠绕的压迫感才消失。赵沉星缓了缓脚步,稍稍平复。抬头,诺光的白色大理石前台赫然出现在眼前,欢迎管培生面试的海报醒目地立在门侧。

一股新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北城和诺光,此刻真的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