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凤冠压顶血诏重,御座尽头是卿卿

承平帝驾崩,血诏封后,托孤苏氏。

这八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将刚刚经历血雨腥风的朝堂和深宫,再次炸得天翻地覆。

新帝是年仅十二岁的公主萧明玉。那道未写完的“封后”血诏,指向了谁,不言而喻。一个出身侯府庶女、声名狼藉(尽管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曾被斥为“蠢笨不堪”的苏挽星,竟被先帝临终托付江山,还要册封为皇后?!

质疑、愤怒、不甘的暗流在宗室勋贵、朝堂重臣间汹涌沸腾。先帝血脉并非断绝,尚有几位年长的宗室亲王!凭什么让一个黄口小儿登基?又凭什么让一个无德无才、只靠“运气”和“美色”的女子母仪天下,垂帘听政?!

然而,滔天的反对声浪,被两道铁壁死死压住。

第一道铁壁,是那道染着帝血、字字如山的遗诏。刘福全亲自捧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字字泣血,不容置疑。托孤苏氏,辅佐幼主,封后监国。这是先帝最后的意志。

第二道铁壁,是手握京畿大营完整虎符、浑身浴血却威势更盛的骠骑大将军,谢珩。他腹部被沈知聿刺穿的伤口狰狞可怖,军医断言需静养数月,他却仅包扎止血后,便如同不知疼痛的铁人,披甲佩剑,立于幼主和那道遗诏之前。他目光扫过之处,无人敢直视那深潭寒冰下的滔天杀意。他不需要说话,那身尚未干涸的血迹和腰间悬挂的虎符,便是最锋利的语言——谁敢质疑遗诏,谁敢动新帝和未来的皇后,便踏着他的尸骨过去!

在绝对的力量和法统面前,所有的质疑和愤怒,最终都化作了不甘的沉寂。礼部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新帝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

苏挽星被安置进了凤仪宫正殿。昔日皇后居住的地方,如今成了她的牢笼。触目所及皆是刺目的明黄和耀眼的凤纹,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她成了名义上的后宫之主,实际上的帝国掌舵人之一。批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大臣,学不完的礼仪规矩。赵嬷嬷和钱嬷嬷成了她最严厉的老师,时刻提醒着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关乎国体。小皇帝明玉依赖她,却又在繁重的帝王课业中变得沉默寡言,那双曾经天真烂漫的眼睛里,过早地染上了忧思。

她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成了朝堂上攻讦的靶子。“妖媚惑主”、“牝鸡司晨”的流言从未止息。沈知聿一党虽被清算,其残余势力仍在暗处蠢蠢欲动。萧彻虽死,其母族和外戚的怨恨如同毒蛇潜伏。

苏挽星觉得自己快被压垮了。她看着铜镜中盛装华服、却眉眼间难掩疲惫和茫然的自己,只觉得无比陌生。这不是她想要的躺赢。这御座,冰冷刺骨。

唯一让她心头尚存一丝温度的地方,是谢珩养伤的偏殿。

那日围场惊变后,谢珩伤势极重,失血过多,一直昏迷。军医用了最好的药,也只能勉强吊住性命。苏挽星不顾赵嬷嬷的劝阻,每日处理完繁重的政务,必亲自去偏殿探望。

这日黄昏,她屏退左右,独自走进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偏殿。谢珩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如纸,轮廓分明的脸庞因消瘦而更显冷硬。唯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苏挽星轻手轻脚地坐在床边,拿起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角的薄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微颤。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不像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杀神。

“谢珩……”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你怎么还不醒啊……他们都欺负我……”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对着昏迷的人倾诉着满腹的惶恐和压力。“那些折子,我看不懂……那些大臣,说的话好难听……明玉又哭了……嬷嬷好凶……我……我好累……”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泪不知不觉滚落下来,滴在谢珩的手背上。

昏迷中的谢珩,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苏挽星并未察觉,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俯下身,用微凉的额头轻轻抵着谢珩滚烫的额头,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力量。“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我……我一个人……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谢珩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深潭般的眸子,带着初醒的迷茫和极度的虚弱,缓缓聚焦在近在咫尺、泪眼婆娑的苏挽星脸上。

苏挽星猝不及防,撞进那双骤然睁开的、深邃如渊的眼眸里!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直起身,后退一步,脸颊瞬间飞红,手足无措:“你……你醒了?!”

谢珩的视线艰难地扫过她通红的眼圈和脸上未干的泪痕,再落到自己手背上那点微凉的湿意。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极其沙哑微弱的声音:“……谁……欺负你?”

短短四个字,虚弱不堪,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维护。

苏挽星的眼泪瞬间决堤。所有的委屈、惶恐、压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扑到床边,抓住他冰凉的手,哭得像个孩子:“都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谢珩……我好怕……”

谢珩的手被她紧紧攥着,那微弱的、属于她的温度和颤抖,透过肌肤传来。他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卸下所有伪装的少女,看着她眼底深藏的恐惧和无助,心口某个坚硬冰冷的地方,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碎裂开来,涌出滚烫的熔岩。

他反手,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回握住了她的手。那力道,微弱,却带着千钧的承诺。

“不怕……”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目光沉静而专注地锁住她,“……我在。”

一句“我在”,胜过千言万语。苏挽星抬起泪眼,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只映着她一人的眸子,那里面是疲惫,是伤痛,是未散的杀伐之气,却也有一种磐石般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仿佛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殿内烛火摇曳,药香弥漫。两人双手交握,目光纠缠。一个泪痕未干,脆弱无助;一个重伤未愈,气息奄奄。没有海誓山盟,没有甜言蜜语,只有劫后余生的相视,和掌心传递的、无声却重于泰山的承诺。

……

新帝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同日举行。那日,天朗气清,钟鼓齐鸣。巍峨的奉天殿前,汉白玉阶如同天梯。

十二岁的女帝萧明玉,身着繁复沉重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小脸绷得紧紧的,在礼官的高唱和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一步一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帝国的重量。

紧随其后,是同样盛装的苏挽星。她穿着最隆重的凤冠霞帔,金丝银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镶嵌的珍珠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炫目的光芒。凤冠沉重得几乎要将她的脖颈压断,层层叠叠的礼服束缚得她寸步难行。赵嬷嬷和钱嬷嬷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如同搀扶着一尊精美易碎的琉璃人偶。

她微微侧头,目光穿过珠帘的缝隙,越过黑压压跪拜的群臣,精准地落在丹陛之下,武将队列最前方,那个一身玄甲、按剑而立的挺拔身影上。

谢珩的伤并未痊愈,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脊梁挺得笔直,如同支撑着这片苍穹的脊骨。他的目光穿越遥远的距离,隔着晃动的珠帘,与她遥遥相望。那眼神,沉静,坚定,带着无声的守护。

仿佛在说:“别怕,我在。”

苏挽星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被凤冠压得酸痛的脊背,转回头,目光投向那越来越近的、金光璀璨的御座。御座旁,是为她准备的凤座。

脚下的汉白玉阶冰冷坚硬,每一步都踏着无数人的野心、鲜血和算计。张桂芬的诅咒,苏挽月的怨毒,沈知聿的背叛,萧彻的阴鸷……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这条躺赢之路的尽头,不是鸟语花香的桃源,而是用白骨和权谋垒砌的、冰冷而沉重的御座。

她终于走到了丹陛最高处。在礼官拖长的“跪——拜——”声中,在震耳欲聋的“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山呼里,她缓缓转身,面向黑压压跪伏的臣民。

珠帘晃动,遮住了她眼底最后一丝茫然和无措。她抬起戴着沉重护甲的手,虚扶起身边同样紧张的小皇帝明玉。

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丹陛下那个玄甲身影。

谢珩按剑而立,仰首望着高台之上,凤冠霞帔、光华万丈的她。四目再次相对。他看到了她珠帘后强装的镇定,她看到了他眼底磐石般的守护。

前尘往事如潮水般褪去。侯府庶女的卑微,穿越而来的惶惑,被陷害的惊险,被保护的悸动……最终都定格在此刻,这冰冷的御座之巅,这沉重的凤冠之下,这隔着珠帘与阶陛、无声却胜过万语的目光交汇之中。

原来这躺赢之路的尽头,并非她曾幻想过的逍遥自在,而是责任如山,是步步惊心,是注定无法挣脱的枷锁与漩涡。

但,似乎……也并非全然冰冷。

苏挽星端坐于凤座之上,感受着掌心小皇帝微微颤抖的手,迎接着下方无数道或敬畏、或嫉妒、或算计的目光,也感受着那道穿越人海、始终如一的、沉静守护的视线。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迎向那注定无法平静的未来。

御座尽头,非她所愿。

然身侧有君,阶下有卿。

这荆棘王座,或许……也可勉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