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灰隼隐于朱雀后

  • 唐盐案
  • 小旭生
  • 5337字
  • 2025-06-16 21:43:05

平康坊东曲深处,一处门楣低矮、挂着“漱玉”二字牌匾的朴素小院,院墙上爬满了初显枯态的藤萝。这里与南曲昼夜不歇的管弦脂粉气息隔绝甚远,院门总是虚掩一条窄缝,像一只半阖的、窥伺外界的冷眼。

院后的书斋,门窗紧闭,帘幕低垂。一盏孤零零的羊角宫灯置于矮几中央,昏黄的光晕仅仅照亮了方寸之地,如同浓稠夜色里一个摇摇欲坠、随时会被黑暗吞没的孤岛。秘色瓷杯里温热的茶汤早已凉透,色泽沉暗。

“外边算是消停了?”内侍省内常侍福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打破了长久的凝滞。他坐在暗影里,只有指尖轻轻划过杯沿的一圈冷瓷清辉,在灯光里一闪而没。

赵玄礼依旧对着一盆嶙峋的松石盆景,指尖拈着那片打磨得边缘锋利的“刀锋”石。那森冷的棱角被灯光勾勒,散发出摄人的寒意。“消停?”他指尖微微一弹那块石头,石锋轻颤,发出“嗡”的一声清鸣,“沸汤扬起了灰沫,终究要沉下去的。可烫死的肉,到底烂在了锅底。姚元之这第一刀,‘刮骨’,够狠,也够准。”

他缓缓抬眼,昏黄的烛光终于映亮了他清癯面孔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没有愤怒,只有冰碴般的清醒和一丝近乎残忍的兴味,像是在欣赏一场以人命为注的棋局。“西市的米价,昨日已涨了三成,”他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寻常事,“今日黄昏吏部外的光景,赵某人府门前也有几拨哭嚎的旧吏跪伏过。姚相雷霆手段,万民景仰啊。”那最后的四个字,被他咬得又轻又冷,字字带着齿缝间渗出的寒气。

福全的细眼在灯影下半眯起来,嘴角扯出一个虚假的弧度:“咱家身在宫闱,倒也能嗅到这股‘景仰’的热气儿蒸腾。姚公这团火……烧得确实旺。阁老府前的那点‘景仰’,阁老想如何答谢呢?”他刻意拖长了“景仰”二字,像在舌尖品味。

“答谢?”赵玄礼轻轻放下那片“刀锋”石,袖中手指捻动,发出细微的骨节摩擦声。他从袖袋中摸出一个深褐色、毫不起眼的小布袋,沉甸甸的,放在矮几那方光晕边缘,与福全面前的秘色瓷杯相隔半尺。布袋没有束口,里面金灿灿的光芒瞬间流淌出来,映亮了小半张矮几。“不过是些许灰烬尘埃,‘答谢’二字,福常侍未免言重。”

数十枚整齐的金饼,在粗麻布上散发着最原始、也最能灼伤人心的光芒。

福全的目光落在金饼上,脸上那层圆融的假笑纹丝未动,连一丝贪婪的热切都吝于显露。他修长白皙的指尖点了点那些冰冷的金属,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却沉闷的叩击声。那声音不大,在这死寂的暗室中却异常清晰,如同某种不祥的密语信号。

“阁老的‘答谢’,分量够足。烧起来的灰呢,也确实烫人。只是……”他拖长了尾音,指尖动作未停,目光却如钩子般锁住赵玄礼,“姚公这把火,眼下烧的是朽木腐根,看着痛快。可若他再添柴加薪,待那火舌舔上金雕玉砌、朱梁紫柱……烧穿的墙垣,塌陷的根基,谁来补?谁来稳?咱家身处禁宫,夜夜听闻火势轰鸣,实在寝食难安啊。”他的声音越发低柔,像春夜里的毒蛇在耳根吐信,每个字都敲在赵玄礼最敏感的神经上,“咱家不过是想,替那些‘朽木腐根’们,也替这朱梁紫柱……寻一场能灭火,至少能压住火势的‘及时雨’。”

“及时雨…”赵玄礼重复着这三个字,声线毫无波澜,如冰面平滑,“常侍忧国忧民之心,令人感佩。只是这‘雨’,如何‘及’时?又如何‘落’在这该落的当头?”他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探寻的好奇,只有了然于胸的锐利穿透所有虚词浮语,直刺核心——“福常侍想看的‘雨’,只怕不是什么雨,是一道能劈开这火海的惊雷吧?直劈那把执火的……手?”

那话音如同锥子,狠狠凿在福全心口隐秘的角落。他脸上那层面具般的假笑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裂痕,虽转瞬即逝,但被赵玄礼冰冷的眸光牢牢捕捉。福全端起早已冰冷的茶盏,借低头啜饮的瞬间掩饰住眼神深处那刹那掠过的精芒与锐利锋芒的碰撞。“惊雷……”他缓缓放下杯盏,秘色瓷底在矮几上轻轻一顿,发出一声脆响,仿佛某种悬疑落定,“阁老果真是明白人。”

赵玄礼唇角那抹锐利的笑意终于微微加深了些许弧度:“既有惊雷,必有引雷之物。福常侍掌禁中眼线洞察入微,想必此‘物’,早已在常侍心中?”

福全并未直接回答。他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手,指尖在羊角宫灯那圈微黄的光晕边缘缓缓掠过,像在抚摸一柄无形的利刃轮廓。他动作极缓,带着宫中熏染出的、深入骨髓的隐秘与刻意。“引雷之物……”福全指尖停在灯火跳动边缘的阴影线上,“一则贵在心志坚钢,需有刻骨之恨为引火线;二则贵在身手足备,乃天降火种,落于干柴,方生撼天之威;三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夜枭掠过死寂的荒丘,带着一种非人间的阴诡,“贵在深藏九地,循脉潜行,不着一痕……长安城下,自有幽径万千。不知这几样东西,阁老府上……或贵门通家之好,可有收藏?”

书斋深处那片未被羊角灯照及的、如同墨汁凝固般浓稠的黑暗中,空气极其细微地震荡了一下。仿佛有一只夜枭无声无息地收拢了翅膀,落定在深渊的枝桠上,没有带起一丝风,却令蛰伏的寒意骤然凝聚。

就在那凝固的黑暗边缘,灯火勉强能触及一丝轮廓的地方,一道身影突兀地矗立在那里,如同从阴影中自己生长出来一般。此人穿着普通的、几乎溶入黑夜的靛蓝色粗布短褐,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瘦削,站在角落,毫无存在感。只有当他缓缓抬起头,才露出半张脸孔。那脸上刻着风沙侵蚀留下的纹路,肤色呈现出一种饱经日晒的、不健康的黄褐色。

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眼眶深陷,眼珠却是异样的浅褐色,像两块蒙着尘的寒潭冰,毫无生命波动可言。即使面朝着书斋内正在密谋的两位权势人物,这双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敬畏或好奇,仅仅是一片空寂的荒漠,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漠。

“他叫‘影狼’。”赵玄礼并未看那道阴影,平静的声音打破了福全抛出的问题带来的短暂沉默,也像是将这黑暗角落里活生生的人当成了一个物品在介绍。“西州别驾李淳之子。”他的指节在矮几上微不可查地又点了一下,似乎在强调某个特定的点。“去年冬至,河西道派往京畿道的均田清查公吏到了西州……查核李家在西州城外那三百多亩的‘义田’和坞堡,”赵玄礼语速平缓得像在读一卷无关人命的卷宗,“清吏说,那是兼并所得,并非‘义田’。李淳被当场下狱,家人清点驱逐出坞堡那日……一场‘离奇’的大火,烧光了坞堡囤积过冬的粟麦柴薪。待大雪初霁,人去屋空的地方……只找到几具烧焦了身子、饿死冻僵的枯骨。李夫人抱着幼子,就在那烧塌的粮仓残迹边上。”他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听说幼子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糊了泥灰的馍。”

阴影角落里的那个代号“影狼”的身影,在那句“半块糊了泥灰的馍”被吐出时,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了一瞬!如同荒野里被强弩锁定的野兽,脊柱本能地收缩了一下,又瞬间归于死寂。但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珠深处,有什么东西疯狂地翻涌了一下——那是冰封下熔岩般的灼热,是撕裂心肺的剧痛被强行锁进骨髓深处后沉淀出的、比绝望更彻底的疯狂与赤红!只刹那便被那非人的漠然重新封冻,快得仿佛只是灯火跳跃下投射出的错觉。但赵玄礼和福全那等老辣人物,又岂会错过这一闪即逝的、几乎要将灵魂燃烧殆尽的核心烈焰?

“这孩子当时尚在安西都护府王将军帐下为亲卫,戍卫烽燧。等他接到家书,日夜兼程赶回……”赵玄礼的指尖在矮几上划了一下,如同在叙述一件已经定案的卷宗末尾书写句点,“看到的只是一地残骸,连亲娘和小妹的骨头……都没能分清灰堆里的哪块是谁。他去找主持清丈的小吏,对方只说天干物燥,意外失火;找西州主官,被当成刁民喝斥棍棒打出。待他在狱中见到只剩一口气的老父……”

“影狼”的头颅似乎更低下去了几分,下颌线在阴影里拉出冰冷的直线。书斋里静得能听到灯芯爆开油脂的噼啪轻响。

“那查田小吏数日后……也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西州风沙大,埋个把人……干净得很。”赵玄礼轻呷了一口早已冰冷的茶汤,仿佛在润泽叙述后的喉咙,“这孩子在边军中素有勇名,一把好刀。如今……这刀锋上淬的,是自家父母骨肉熔炼出的寒铁毒髓。福常侍方才所言那引雷所需的‘刻骨之恨’……您看,这恨……够‘刻骨’了么?”他抬眼,平静地看着福全,“够不够引燃那震落执火的惊雷?”

福全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凝固在灯影边缘的黑暗角落,落在那道瘦削、沉默、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上。这一次,福全那双狭长眼睛里虚假的笑意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评估与一丝……满意。那目光像是穿透皮肉,测量着这具身体里蕴藏着的毁灭力量。他缓缓抚摸着杯沿,像是在掂量一把已经出鞘的毒匕的锋锐与分量。

“李默……”福全的声音很轻,像叹息般念出了这个名字,这是他为数不多了解到的线索。但这叹息般的轻唤落在阴影里那人耳中,却像是针扎,李默——这曾代表着一个有家有父母的人的名字,令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凝滞如隆冬冻土。

“恨足够了。”福全终于收回锐利的视线,重新落回几案上那堆毫无温度的金灿灿事物上,“心志……更坚逾铁石。那‘天降火种’,又如何确保能循脉潜行,不着一痕,直达那执火之人的身前?”他不再看赵玄礼,反而微微侧过脸,目光带着探寻,却是直逼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阴影核心。这问题,他显然是在询问那个代号“影狼”的人本身!是考验,也是评估。

“影狼”——李默,缓缓抬起了头。这次,他那双浅褐色的、如同冰封荒漠的眼睛没有逃避。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慢慢地、异常缓慢地从他粗布短褐的宽袖中探出一只手。

那只手异常粗粝,骨节分明如同鹰爪,黄褐色的皮肤上布满细碎的疤痕和厚茧。一只手上戴着一个极其粗糙、边缘甚至有未打磨锋利毛刺的皮环护腕。而护腕内侧,靠近腕骨的位置,赫然绑着一柄短刀!

不是普通的匕首。那刀身极其狭窄,如同柳叶,通体呈现一种磨石抛光后的暗哑精铁色泽,刀刃几乎薄如纸片,只在靠近护腕内侧的一小段略微弯曲,形成一个便于隐秘握持的弧度,整体不过一掌之长。它的存在,像是藏在鹰隼羽毛下的尖喙,只有致命一击时才会骤然露出冰冷的獠牙。

李默没有拔刀,只是将那只戴着刀护腕的手搁在羊角灯那微弱光晕能勉强勾勒出轮廓的边缘。灯光仅仅扫过那暗沉无光的刀身表面,映不出丝毫耀目寒芒。它安静地贴伏在粗布衣袖投下的更深的黑暗里,像一个蛰伏待机的死亡影子。

书斋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只有羊角灯的焰心在无声摇曳,将角落里那瘦削影子、那只探出一角暗藏利刃的手,还有端坐着的两位大佬投在墙壁上的巨大阴翳,不断扭曲、拉长。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迫着每个角落。

赵玄礼的指尖终于离开了那块冰冷的“刀锋”石,缓缓拢入袖中。

“福常侍还有疑问?”他问道,声音在粘稠的空气中清晰地切出一道裂隙,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福全紧盯着那只探在光暗交界处、如同凝固石雕的手,凝视着袖口深处那片微光下如同冬眠毒蛇般寂静的冰冷锋刃。他眼中最后的一丝疑虑和权衡如同阳光下的露水,迅速蒸发消散。再抬起眼时,他那张面皮上的假笑已彻底敛去,眼神里沉淀出一种近乎实质的杀意与决断。

“有了!”福全的嘴角扯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他倏然起身,那袭靛青常服在摇曳灯影里带起一阵阴冷的微风。“长安城下有万千幽径……姚公身侧亦有万千风雨……”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渣,“一场好雨,一场惊雷……看时候了!”

他脚步无声,如履水上,拂袖转身便向书斋紧闭的门口阴影处飘去,身形轻盈得如同没有实体的游魂。只是在拉开那扇沉重木门时,他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在门缝外透进的一线微弱天光里停顿了一瞬,像是想起什么。

并未回头,福全那带着特殊韵调、如同夜枭嘶鸣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敲打在每一个竖起的耳膜上:“三日后,平明……西市‘四象斋’……取引路图、落雨符。”话音未落,整个人已没入门后更深沉的黑暗里,那扇门也随之无声合拢,严丝合缝,隔绝了内外一切声息与光亮。

书斋里只剩下羊角灯昏黄的光晕,以及灯晕边缘如同两尊雕像般凝固的人与影。

赵玄礼依旧端坐未动,目光落在方才福全坐过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阴冷的气息。他缓缓从袖中探出两指,捻起一枚冰冷的金饼,举到灯下。金灿灿的光芒在他指间跳跃,映亮了他清癯脸上如同花岗岩般冷硬冰封的轮廓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阴影里的李默,早已收回了他那只缠绕着死亡气息、如同阴影延伸般的手臂。他再次将整个身形完全没入灯影之外那片混沌的黑暗中,仿佛从来没有探出过。只有羊角灯昏黄油焰无法照彻的深处,那双浅褐色的、如同荒野冰湖般的眼瞳深处,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火。

那并非情绪波动,更像是一种无机质的反射。

那炭火,燃着自己父母兄妹的骨灰,燃着那片烧焦的屋瓦残垣,燃着半块糊了泥灰的硬馍……熊熊烈火的倒影,扭曲地在他荒漠般死寂的瞳孔深处疯狂映照、翻滚、升腾。最终,那所有的喧嚣与毁灭图景都熔铸凝结,缓缓聚成一个焦点。

那焦点冰冷、纯粹、不含一丝杂质,如同万年冰晶折射出的最终寒芒。

寒芒尽头,赫然映出一个刻满风霜、执笔挥刀的身影轮廓——当朝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舍人姚崇!

姚崇端坐在中书省偏殿的小书斋里,案头一支银烛燃了小半截,摇曳的烛光在他沟壑纵横的眉宇间投下晃动的阴影。几卷抄录着安西、朔方、河西诸道节度使例行军报的牒文摊开在他面前,其中一份安西军报上“突骑施袭扰”、“烽燧警戒”等字眼,在烛光下显得分外扎眼。他枯瘦的手指按在墨字上,指关节的蜡白在烛影里越发清晰,另一只手却端着一碗深褐色、散发着苦涩气息的药汤。他缓缓呷了一口那浓稠如胆汁的药汁,喉咙滚动间仿佛吞咽下这永夜长安城无尽的浓稠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