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不是润泽万物的甘霖,而是带着一股子透骨阴冷和腐朽气息的铅灰色幕布,沉重地笼罩着玄黄界东域边缘的无名荒山。雨水从铅块般的云层里直直砸落,轻易穿透了“归墟观”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屋顶,在布满龟裂和厚厚积尘的青石地砖上,溅起浑浊肮脏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浓重的霉味,潮湿的土腥气,还有木头彻底朽烂前散发出的、甜腻又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这味道,就是这座被遗忘道观唯一的“生气”。
陆昭在这冰冷、浑浊的气息包裹下,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意识像是沉在万丈寒潭的淤泥深处,每一次挣扎着向上浮起,都伴随着头颅深处针扎般的刺痛和令人窒息的滞涩感。他躺在一张由几块边缘粗糙、布满虫蛀孔洞的破木板勉强搭成的“床”上,身下垫着的稻草潮湿板结,硬得硌人。
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吸入了大量混合着朽木碎屑和霉味的尘埃,刺激得他喉咙发痒,忍不住剧烈地呛咳起来。胸腔里发出破旧风箱拉扯般的嘶鸣,在空旷死寂的道观里显得格外刺耳。
咳了好一阵,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那股翻涌的浊气才勉强平复。他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身下的破木板立刻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解体。他茫然地转动着脖颈,目光迟滞地扫过四周。
视野所及,皆是触目惊心的破败与荒凉。
正前方残破的神龛上,一尊泥胎塑像勉强维持着盘坐的姿态。彩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灰败粗糙的泥胎本相,一只手臂齐肩断裂,空荡荡的袖管垂落,更显凄惶。神像的面容模糊不清,只余下两个空洞的眼窝,漠然地俯视着这片狼藉,无声地诉说着时光的残酷与遗弃。
神像前,一个布满厚厚铜绿、造型古朴的三足香炉孤零零地矗立着,炉内积满了冰冷的、板结如石的香灰,不知多少年未曾有过香火。炉边,随意散落着三根细长、颜色黯淡、毫不起眼的供香。
墙角堆着几张破蒲团,曾是道人打坐静修之物,如今却已被虫蚁蛀得千疮百孔,挂满了蛛网,如同被遗弃的尸骸。
斑驳的墙壁上,雨水沿着深深的裂缝蜿蜒流下,留下深色的、如同泪痕般的污迹。支撑着整个屋顶的梁柱,早已被白蚁蛀空了内里,歪斜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勉强维系着这座建筑没有彻底坍塌成废墟。
一只皮毛灰暗、瘦骨嶙峋的老鼠从断墙根部的缝隙里探出头,细小的眼睛闪烁着饥饿与警惕的光芒。它迅速地扫视着这片领地,目光与陆昭那双同样茫然却深不见底的眼眸短暂交汇了一瞬。
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新出现的、无关紧要的障碍物。随即,吱溜一声轻响,老鼠敏捷地缩回黑暗的缝隙,消失无踪。
连耗子都嫌弃的地方……
陆昭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同样灰败、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已磨损开线的旧道袍。粗糙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尘土和淡淡草药的气息。
他努力地想要回忆,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何沉睡于此?为何醒来是在这样一座……破败得连耗子都避之不及的道观里?
脑海深处,只有一团混沌翻腾的迷雾。记忆如同被撕碎的古老卷轴,只剩下几个模糊的碎片在意识之海中沉浮:
归墟观。这名字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意味。
守护。必须守护这里。这感觉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沉重而清晰。
一些零星的、断断续续的、极其晦涩拗口的口诀和手势残影,如同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却无法连贯。
还有……一种仿佛被漫长时光反复冲刷后留下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他扶着冰冷湿滑、长满苔藓的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双腿虚浮无力,关节像是锈蚀了千百年的齿轮,每一次屈伸都伴随着滞涩的摩擦感和隐隐的酸痛。他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神龛。脚步踏在积水的青砖上,发出黏滞的声响。他停在那个布满铜绿的三足香炉前。
炉身沉重古朴,上面模糊的云纹和星辰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茫古意。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悸动感,仿佛沉睡的心脏即将苏醒,透过冰冷厚重的铜绿,隐隐传递出来。当他靠近时,这种感觉似乎变得清晰了一点点。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炉身冰凉的铜绿,触感粗糙而厚重。就在接触的刹那——
嗡!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线溪水,顺着指尖的皮肤,悄然流入他麻木冰冷、仿佛冻僵的四肢百骸。这股暖流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却让他整个精神猛地一震!脑海深处那混沌的迷雾,仿佛被这缕微弱的暖意刺穿、搅动,短暂地散开了一角。
一幅极其模糊、色彩黯淡、如同褪色千年的古老画卷碎片,突兀地在他意识中展开:
香炉被恭敬地供奉在神龛之上,炉内三炷长香静静燃烧着。青色的烟气袅袅升起,奇异的是,那烟气竟凝而不散,笔直如柱,最终如同有生命般汇入神像空洞的眉心位置!整个道观内部,笼罩在一层朦胧而庄严的、仿佛自内而外散发出的柔和微光之中。
一个模糊的身影身着整洁庄重的道袍,在香炉前虔诚地叩拜,口中念诵着古老而拗口、音节奇特的祷文,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能引动周围空气的共鸣。
一种宏大、肃穆、仿佛自身与脚下大地、头顶苍穹乃至冥冥之中不可名状的存在紧密相连的浩瀚力量感。同时,还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推卸的责任感。
信息碎片:“三炷香……上通九霄,下达幽冥……敬告天地,震慑邪祟……香火……是力量之源……亦是……守护之契……”
这记忆碎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而短暂的涟漪,便迅速沉没,消失无踪。留给陆昭的,是更深的困惑、一丝源自灵魂的战栗,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这香炉,这三炷看似平凡无奇的供香,似乎远非简单的祭祀器物。它们与这座名为“归墟”的道观,与自己灵魂深处那个“守护”的烙印,存在着某种神秘、强大而古老的联系。
“通幽冥……敬天地……镇邪祟……”
他无意识地低声呢喃着这几个字,目光死死锁在炉边那三根细长的、黯淡无光的供香上。它们此刻毫无灵性,如同死物。他尝试着调动记忆中那拗口的祷文,脑中却依旧一片空白,无法连贯。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道观彻底震塌的巨响,如同平地炸雷,粗暴至极地撕裂了连绵的雨幕和道观内死水般的沉寂!那扇本就摇摇欲坠、仅靠一根早已腐朽不堪的木栓勉强维系着最后一点尊严的观门,被一股沛然莫御的野蛮力量从外面狠狠踹飞!
沉重的门板如同断线的风筝,旋转着、呼啸着砸在布满青苔和深深裂缝的墙壁上,瞬间爆裂开来,化作漫天激射的木屑和碎块!巨大的冲击力让整面墙壁都簌簌发抖,积年的灰尘混合着雨水的湿气猛地升腾而起,形成一片呛人的灰雾。
冰冷的雨水和刺骨的山风瞬间失去了所有阻碍,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狂暴地灌满了整个空间,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碎屑,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三个高大壮硕、如同铁塔般的身影,裹挟着浓烈的汗味、廉价烟草味和毫不掩饰的凶戾气息,堵在了那破开的、如同巨兽豁口般的门前。他们身上穿着廉价的黄色塑料雨衣,雨水顺着雨衣的褶皱不断流下。
为首那人身材异常魁梧雄壮,几乎将整个破败的门框塞得满满当当。紧绷的雨衣下,虬结鼓胀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一条小指粗细的金链子挂在他粗壮的脖子上,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着粗俗刺目的光。他脸上横肉堆叠,一道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的暗红色刀疤,从左眼角一直斜拉到下巴,随着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说话,那刀疤便如同活物般在皮肉下蠕动。
正是玄天集团下属拆迁队中凶名赫赫的头目——李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