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如镜的餐厅地板上投下几何光斑,却驱不散餐桌上空弥漫的沉重阴霾。安雅星趿拉着拖鞋,微湿的、海藻般浓密的黑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后,水珠顺着发梢无声地滚落,在她昂贵的丝质睡袍肩头洇开深色痕迹。她刚踏进餐厅,脚步就猛地顿住了。
**她的母亲——那个永远如同橱窗里昂贵人偶般精致、冰冷、一丝不苟的安夫人——正坐在长餐桌的首位,崩溃了。**
安雅星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印象中那堪比贵族模板的完美妆容早已不复存在,精心描绘的眼线被泪水晕染开,在眼睑下方拖出狼狈的灰黑色污迹,粉底也遮掩不住底下泛红的皮肤和深刻的憔悴。她穿着一件剪裁极好的黑色丝绒旗袍,衬得身段依旧优雅,盘发也依旧一丝不乱,像是对抗混乱的最后堡垒。然而,堡垒内部已然倾颓。她端坐着,背脊甚至还挺得笔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她那个阶层的矜持,但肩膀却在无法抑制地微微抽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在过分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个迷路的、最最普通的妇人,而非安家高高在上的女主人。
安雅星愣住了,足足有三秒。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局促感攥紧了她。**她不是真正的安雅星。**她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穿越者,继承了这具身体,却对这具身体过往的一切情感纠葛茫然无知。原主记忆里,母亲对安雅星的态度,与其说是冷淡,不如说是一种公式化的漠视——像对待一件需要定期维护的、不甚满意的摆设。她们之间,何曾有过这般汹涌的、不加掩饰的情绪?尤其是悲伤。
“我该怎么办?”安雅星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将自己隐在餐厅入口的阴影里,像个误入他人悲喜剧的观众,只能屏息凝神,默默观察。这不是她的剧本,她不知道“安雅星”此刻该冲上去拥抱安慰,还是该像往常一样视而不见地走过。
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母亲压抑的哭泣声和窗外隐约的鸟鸣。
安雅星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睡袍的腰带。不行,不能一直躲着。这个家如同一座精密而冰冷的机器,有着它独特的运转规则和权力结构,而母亲无疑是核心齿轮之一。想要在这里活下去,想要弄清楚楚云深提前现身带来的危机,甚至想要弄明白那个该死的黑盒子……她必须靠近这台机器的核心。尽管她穿越过来后,对这位“父亲”的印象仅停留在视频通话里那个隔着屏幕、象征性挥了挥手的模糊身影,而对眼前这位崩溃的母亲,更是感觉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原著设定”的冰墙。偌大的安家,只有她一个女儿,却像养在真空里的标本,被奇异的淡漠包裹着。难怪原著里,当“安雅星”失去价值时,会被毫不留情地丢弃……
深吸一口气,安雅星鼓起勇气,放轻脚步,试探性地向餐桌靠近。她像靠近一只受惊且可能带有攻击性的高贵动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妈……”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不自在。这个称呼在她舌尖滚动,依然显得无比陌生。
安夫人似乎被这声音惊扰,抽泣声骤然停止。她猛地抬起脸,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红肿却异常锐利地看向安雅星,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痛苦,有茫然,甚至有一闪而过的……脆弱?但更多的,是安雅星熟悉的、仿佛隔着一层玻璃的疏离。
安雅星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准备好的、苍白如“您怎么了?”或者“需要什么吗?”之类的试探性关怀,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母女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湿发素颜带着刚出浴的乖顺假象,一个妆容残败却维持着崩溃中的体面。她们在弥漫着悲伤与尴尬的沉默中对峙着,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最终,是安夫人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拿起手边一块早已揉皱的、边缘镶着精致蕾丝的手帕,极其缓慢、极其克制地按了按红肿的眼角,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自我约束力。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吐字清晰,问出了一个让安雅星完全措手不及的问题:
“顾墨筠……”安夫人的目光牢牢锁住安雅星,像在审视一件物品,“他对你好吗?”
安雅星被“顾墨筠”这个名字砸得脑袋嗡嗡作响。原著里的温柔男二!那个在原主记忆里(或者说,原著描述里)对“安雅星”照顾有加,甚至带着几分暧昧,却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倒向郝千金、将原主弃如敝履的男人!他从未爱过安雅星,所谓的“好”,不过是兄长对邻家妹妹般的照拂,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真正的心之所向,一直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主郝千金。
“嗯…他对我…还可以。”安雅星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小心地拉开母亲旁边的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不熟练的体贴。她拿起桌上的水晶水壶,倒了一杯清水,轻轻推到安母面前。“妈妈怎么…突然想起问他了?”她试探着,目光紧紧锁住母亲的脸。
安母停止了抽泣。她拿起女儿递来的水杯,没有喝,只是用冰凉的手指摩挲着杯壁。她拿起那块蕾丝手帕,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带着贵妇修养的精准动作,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和晕开的妆容。崩溃的洪流似乎被一道无形的闸门截断,虽然眼眶依旧红肿,脸上狼藉犹存,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属于安夫人的“体面”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重新覆盖上来,像一层冰冷坚硬的釉。
“没什么,”安母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只是还残留着一丝哭过的沙哑,听起来更显疏离,“他对你好就好。”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水杯上,仿佛在审视一件艺术品,而非女儿的心意。“你知道吗?他要出国了。去接手顾氏在欧洲的核心业务。”她终于抬起眼,看向安雅星,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脆弱,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算计,“顾家老爷子身体不行了,他这一去,就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将来会执掌整个顾氏集团。”
安雅星心中警铃大作。顾氏集团?唯一继承人?原著里对顾墨筠的背景描写模糊,只知他家世显赫,却没想到显赫到这个地步!这信息像一颗炸弹,炸得她措手不及。
安母没有错过女儿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进行一场早已设定好的交易谈判:“你父亲的意思,如果你和他关系足够‘好’,”“好”字被她咬得意味深长,“未来,促成安氏与顾氏的联姻,是双赢的局面。对我们安家,尤其有利。”
联姻!安雅星只觉得荒谬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原著里郭墨君对郝千金的痴情可是核心设定!安家这是要把她这个“恶毒女配”往火坑里推,还是往绝路上送?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只能沉默地坐在那里,感觉手脚冰凉。这个世界的复杂和险恶,远超她从原著里得到的认知!她像个拿着残缺地图的旅人,自以为熟悉路径,却一脚踏入了完全未知的深渊。
餐厅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冰冷光芒。
突然,安母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淬毒的寒意,直刺安雅星的心脏:
“你肯定…是在看我的笑话吧?”安母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紧紧盯着安雅星,“你本来就讨厌我。我现在这副样子,我这样的结局……”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一定都在你意料之中了,对不对?”
安雅星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讨厌她?原主讨厌自己的母亲?原著里从未提过!她所知道的,只是安母对安雅星的冷漠!这母女关系的水,比她想象的深得多,也浑浊得多!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甚至不敢确认,原主是否真的“讨厌”眼前这个女人。巨大的信息鸿沟让她如同站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安母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尖锐:“也对,你一向讨厌我。现在好了,你跟顾墨君……”她再次提起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扭曲的、近乎诅咒的意味,“会有一个‘好’结局的。有了顾家这门亲事,你父亲……终于该‘看重’你了。你‘梦想成真’了。”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决绝,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僵坐在椅子上的安雅星。刚才的崩溃和此刻刻骨的怨毒在她残妆的脸上交织,形成一种诡异而骇人的神情。她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般在安雅星耳边炸开:
“而我呢?我会被打回那个无底洞……永远爬不上来。”她的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怨毒取代,死死盯着安雅星的脸,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
“可能……你母亲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开心吧?”
轰——!
安雅星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句“你母亲”在颅内疯狂回荡!
你母亲?!
她不是我的母亲?!
眼前这个妆容残败、眼神怨毒的女人……不是安雅星的亲生母亲?!
那她是谁?!
原主的亲生母亲又是谁?在哪里?为什么是“无底洞”?为什么“看到现在的样子会开心”?!
巨大的信息洪流瞬间冲垮了安雅星所有的认知堤坝!她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在椅子上,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放大,连呼吸都停滞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一直以为是整形和保养得当才显得年轻,此刻却骤然明白,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年轻感”之下,可能隐藏着更可怕、更颠覆的真相!
安母似乎很满意安雅星这副被彻底击溃的模样。她最后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笑容,挺直了背脊,仿佛刚才的崩溃和怨毒从未存在过。她理了理一丝不苟的盘发和旗袍的领口,带着属于安夫人的、重新武装好的冰冷尊严,转身离开了餐厅,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安雅星混乱不堪的心跳上。
留下安雅星一个人,坐在空旷冰冷的餐厅里,面对着那杯无人喝过的清水,以及一个被彻底颠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