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无声“炫富”

贾母作为金陵世勋史侯之女,嫁入贾府时正值荣宁二府勋名鼎盛的时期。其夫贾代善坐袭父荫,她也作为直接参与者见证过数次迎接圣驾的大排场。《红楼梦》中的许多场景都体现了这位“老祖宗”曾经优渥的生活。

贾母的生活品位,概括来说是“浓淡相宜”。她将富贵融入日常生活,处处彰显着大家风范,却不流于夸张炫耀。比如在饮食方面,贾母常称自己年纪大、胃口不好,在乡下人刘姥姥面前说自己“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但在第六十一回中,厨房管事人柳嫂曾说,贾母如今的生活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可见贾母对生活的追求是“质而实绮、似(1)实腴”的。

高雅的文化艺术修养是贾母生活富足最集中的体现。她精通日用陈设、酒令灯谜、鼓书戏曲等生活艺术,且品位独到。在房间布置方面,贾母称自己“最会收拾屋子”。所谓“收拾”,是指基于个人审美,将房间布置成符合自己文化身份的样子。在第四十回中,她就亲自为林黛玉、薛宝钗二人“收拾”了房间。

在这一回中,贾母携刘姥姥和贾府众人同游大观园,看到潇湘馆的窗纱颜色旧了,就很自然地对王夫人说,绿窗纱与这院子中的千竿翠竹并不匹配,要用其他颜色的窗纱换上。这时王熙凤提到,库房中有一种银红“蝉翼纱”。王熙凤接这句话,本意是借机表现自己对库房存物的熟rěn,证明她在管家事务上亲力亲为。但贾母听完只笑她“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她向众人解释道,这并不是“蝉翼纱”,而是叫“软烟罗”,还细细分析了各种颜色的“软烟罗”的不同用处:

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这一番话和之前王熙凤口中的“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wàn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可谓有天壤之别。贾母并没有强调这些纱有多显富贵,而是在讲它们各得其用时的雅致。在薛宝钗的房间,贾母又提出,自己的审美理念是“大方又素净”,并且当场作出指示:只将“石头盆景儿”“纱桌屏”“墨烟冻石鼎”三样摆在案上,然后用“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替换了原来的青纱帐幔。这些“点铁成金”的指导,体现出贾母作为“富贵闲人”的审美修养,因为这不仅需要敏锐的审美洞察力,还需要对名物足够熟稔。

书中还多次写到贾母主导的文化活动。这样一个站在封建大家族最高层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却不失人情味和烟火气,在尽礼仪的同时,待人接物更是自然又大方。所以她赏月、赏雪、观梅、听笛、谈“软烟罗”、忆“枕霞阁”,皆显得自然平常,无炫耀之态。

在诸多文化活动中,贾母尤爱听戏。贾母听戏喜欢热闹戏文,似乎是府中众所周知的,因此薛宝钗、王熙凤都专门点热闹戏文来讨贾母的欢心。但她对戏文的审美,绝不像贾珍等人仅爱那些“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的场面。贾母听戏是有审美判断、有创新意识、有情感投入的。

在第五十四回中,贾母提议说要“弄个新样儿”,叫芳官来唱一出《寻梦》,只用胡琴和箫管伴奏,笙笛之类的合奏一概不用。这时在旁众人的反应十分有趣,是“鸦雀无闻”,说明谁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戏。连看过几百班戏的薛姨妈都说“从没见用箫管的”。

这时,贾母讲到自己在戏曲方面的“家学渊源”。中国古典戏曲讲究“程式”,很多表现音乐的场景并不会真的演奏出来,只是用相应的道具和固定的动作应景而已。贾母说,自己像湘云那么大的时候,家中戏班里有一位擅长弹琴的小演员,《西厢记》《玉簪记》《续琵琶》等戏曲中弹琴的场面,都是由演员真实演奏的。贾府众人对这种演法都啧啧称奇。但贾母却说“这算什么出奇”,只是“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

同样体现贾母高雅艺术品位的还有第七十六回中秋赏月时的情节。月至中天之时,贾母提议赏月要配笛子,便叫乐工上来演奏。按照贾府乐班惯例,演奏一般是“箫管悠扬,笙笛并发”,但贾母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众人赏桂花、喝暖酒,正说着闲话,忽然就有一阵呜呜咽咽、悠悠扬扬的笛声从桂花树下传来。当时正值“明月清风,天空地静”,众人瞬间“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贾母仍觉不足,说:“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于是不一会儿,笛音便越发凄凉呜咽起来。大家“寂然而坐”,贾母也“有触于心”,“堕下泪来”。

贾母的晚年生活是安适恬淡的。传闻北宋的“富贵宰相”晏殊曾说:“余每言富贵不言金玉锦绣,惟说气象。”贾母的晚年生活便有如此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