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章节 碎窗与星光下的抉择

蝉鸣声还在身后嘶啦作响,黄一鸣却觉得那声音像被塞进了棉花,闷得心慌。他拽着妹妹冲进楼道时,后颈的汗毛还竖着——刚才油条摊老板那眼神,还有巷口“虫爷”蜡像般的注视,都像没擦干净的墨点,糊在视网膜上。

家门虚掩着,像一张无声叹息的嘴。

客厅里没开灯,厚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只有父亲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在昏暗里画出焦虑的弧线。地板上的碎玻璃已经被扫到墙角,一堆尖锐的透明棱角,旁边放着那块裹着纸条的、带着泥土的石头。

“爸?”黄一鸣试探着喊了一声。

父亲抬起头,眼下的青黑重得像被人揍了一拳,烟灰簌簌落在泛白的衬衫上。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桌上的纸条。

纸条是用超市收银纸写的,字歪歪扭扭,透着一股狠劲:“二十万,私了。不然,有你们好看。”没署名,没日期,像一团突然砸进生活的墨汁。

“到底怎么回事?”黄一鸣的声音发紧。

父亲猛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上周在路口,看到个老太太摔了,我扶了一把……”后面的话不用多说,黄一鸣瞬间明白了——那老掉牙的剧情,像电视剧里俗套的梗,竟然砸在了自家头上。

“讹人?”黄小雨尖叫一声,眼睛瞪得溜圆,“那老太太没长眼睛吗?我们家哪来二十万!”

父亲没接话,只是把烟摁灭在满是烟蒂的缸子里,动作疲惫得像抽走了所有骨头。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味、玻璃碎渣的冷冽味,还有一种叫“绝望”的东西,无声地沉淀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父亲早出晚归,回来时身上的烟味更重了,衬衫领口总是歪着。母亲偷偷抹眼泪,做饭时好几次把盐当成了糖。黄一鸣和黄小雨放学回家,都自觉地不吵不闹,连平时抢遥控器的劲头都没了。那二十万像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

这天晚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却没人动筷子。父亲放下碗筷,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艰涩得像在嚼玻璃:“……我和你妈商量过了,家里这情况……供两个学生实在难了……”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像冰锥一样刺破了沉默。黄一鸣和黄小雨同时抬起头,眼神撞在一起,又迅速躲开。

“我退学。”黄一鸣几乎是立刻说道,声音有点发颤,却努力显得镇定,“我高一,出去打两年工还能再考,小雨初二,正是关键时候。”

“胡说!”黄小雨猛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眼圈瞬间红了,“你成绩比我好,你不退!我去打工,我会叠盒子,我会发传单,我……”

“你才多大!”黄一鸣提高了音量。

“我比你小不了几岁!”

“够了!”父亲猛地一拍桌子,碗碟叮当作响,“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那晚,黄一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像块被咬了一口的破饼干。他听见隔壁妹妹的房间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生疼。

后半夜,他悄悄爬起来,溜到院子里。刚想透口气,却听见房顶上有动静。他抬头一看,月光下,妹妹穿着睡衣,正盘腿坐在房檐上,两条腿晃悠着,像只孤独的猫。

“喂!你不要命了?”黄一鸣压低声音喊。

黄小雨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他,撇了撇嘴:“你才不要命,大半夜跟鬼似的。”

黄一鸣手脚并用地爬上屋顶,瓦片有点硌屁股。夏夜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人舒服些。远处的路灯像散落的蛋黄,晕开一片朦胧的光。

“想什么呢?”黄一鸣挨着她坐下。

“想怎么把那老太太的假牙给偷来卖钱。”黄小雨闷闷地说,“这样就有二十万了。”

黄一鸣被逗得差点从房顶上掉下去:“你以为假牙是金镶玉啊?再说,偷东西犯法。”

“那你说怎么办?”黄小雨踢了踢瓦片,“总不能真让我退学吧?我还想考重点高中呢,我还想……”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还想跟你抢大学食堂的糖醋排骨呢。”

黄一鸣心里一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傻丫头,哥怎么会让你退学。”

“那你呢?”黄小雨抬起头,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你不是说你要去读中文系,要当诗人吗?”

“诗人饿肚子的时候可念不了诗。”黄一鸣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说不定我去打工,还能写出更接地气的‘打工文学’,拿个诺贝尔什么的。”

“切,就你?”黄小雨嗤之以鼻,却忍不住笑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黄一鸣,听起来像个卖油条的。”

“那也是最有文化的油条摊主,”黄一鸣挺了挺胸膛,“我给油条写诗,‘外酥里嫩似人生,一口咬下尽是……’嗯……尽是油?”

“噗——”黄小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眼泪却跟着掉了下来,“哥,我不想你退学……”

“我也不想你退。”黄一鸣看着远处的星空,星星稀疏得像撒漏的芝麻,“要不这样,我们猜拳?输的人去退学,公平吧?”

“不公平!”黄小雨立刻反驳,“你肯定让我!”

“嘿,我是那种人吗?”黄一鸣装作生气,“我跟你说,我猜拳可厉害了,当年在幼儿园,我可是‘石头剪刀布’界的扛把子!”

“吹牛!”

“不信?来啊!”

于是,在寂静的夏夜屋顶上,高一的“吊车尾诗人”和初二的“鬼马精灵”,一本正经地猜起了拳。风拂过他们的头发,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黄一鸣故意放慢出拳速度,黄小雨却总能精准地预判,每次都赢。

“你看,天意如此,”黄小雨得意地扬起下巴,脸上还挂着泪痕,“是你输了,你不能退!”

黄一鸣看着她狡黠的眼神,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下来。他知道妹妹是故意的,就像他知道自己也在故意一样。这场幼稚的猜拳游戏,不过是兄妹俩用轻松的方式,掩盖心底共同的固执。

“行吧,”黄一鸣叹了口气,装作无奈,“算你厉害。不过说好了,等这事过去了,你得请我喝奶茶,最大杯的那种。”

“成交!”黄小雨用力点头,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他们在房顶上坐了很久,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天。云慢慢散开,月亮露出了全貌,星星也比刚才亮了些。黄一鸣忽然觉得,哪怕生活像眼前这破碎的窗户一样糟糕,只要身边有这个咋咋呼呼却又无比靠谱的妹妹,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第二天一早,黄一鸣下定决心,要去找父母说清楚,他退学,让妹妹继续读书。他走到妹妹房门口,想先跟她商量一下,却发现门是空的。

书桌上放着一张纸条,是妹妹歪歪扭扭的字迹:

“哥,别找我。我去舅舅那儿了,他是包工头,说不定有办法。你好好读书,奶茶我回来请你喝双份!——黄小雨”

纸条旁边,还压着半块没吃完的全麦面包,是那天早上她攥在手里的那块。

黄一鸣捏着纸条,指节微微发白。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聒噪,反而像一首带着勇气的、不成调的曲子,敲打着他的耳膜。他知道,妹妹这一去,未必能找到“办法”,但他更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心里藏着比谁都硬的骨头。

他深吸一口气,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口袋。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像一地碎金。这个夏天,注定不再寻常,但他和妹妹,就像房顶上那晚的星光,哪怕微弱,也要努力照亮彼此前行的路。至于那二十万的困境,和即将到来的、未知的挑战——他攥紧了拳头,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总会有办法的,就像屋顶的风,总会吹走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