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戮满门?”钱三金一怔,“大人既已将我拿下,要杀要剐,我钱三金听命便是。何故要栽赃嫁祸与我?莫不是,知县大人想要行那杀良冒功之事?”
“杀良冒功?”陈琢眼神锐利如鹰隼,面上却无波无澜。他缓缓直起身,袍袖拂过腰间的苗刀,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压住心头翻涌的杀意。钱三金的否认在他意料之中,这老狐狸若轻易认罪,反而不合常理。
“那照你这么说,王家宅院香案下的半截引魂香,香灰里掺着的、与你那金甲神将像上剥落的一模一样的金粉,都是假的?你密室香炉里那燃了一半的香,灰烬尚温,莫非是旁人替你点的?
就算抛开这些物证不谈,本官还有李家幼子,李宝儿的人证。那稚子亲见,字字血泪之言,又当何解?钱三金,本官给你一个认罪伏法的机会,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
钱三金那枯槁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好!好!好!认!我钱三金认,我认私设祭祀一事,也认那香炉里的引魂香。可...那屠灭满门...我钱三金再不是东西,也没那泼天的胆子,更没那本事啊。
那王、张、李三家,是金甲老爷...不,是那庙里的河伯显灵降下的神罚。与我何干?李宝儿那娃娃...他...他怕是吓糊涂了,看错了人...”
陈琢心中冷笑更甚。这钱三金,死到临头还在玩这套认小罪,脱大恶的把戏,桩桩种种线索已然指向了他,你说其丝毫不知情,那纯属无稽之谈。
“神罚?好一个神罚!那你便带着你这身神恩,去那阴司地府,向阎罗王分说清楚罢!”言毕,他不再看钱三金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猛地一挥手,“押走,严加看管!”
胡石会意,低吼一声:“带走!”两名衙役再不留情,如同拖拽死狗般将哀嚎挣扎的钱三金拖出了当铺大门,沉重的精钢重枷在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陈琢不再理会身后的嘈杂,目光落在袖中那个触手冰凉的铁盒上。指尖抚过那枚暗青色的鳞片,方才那段冰冷的传音如同毒蛇的嘶鸣,再次在他识海中回荡。
“子时三刻,独身赴约。关乎昆山乃至两浙万千生灵气运...”这是回击,舒茴对于陈琢打碎她香火节点的狠狠回击。
“大人?”卢堪的声音带着忧虑,从身后传来。他显然察觉到陈琢神色有异。
陈琢迅速收敛心神,面上恢复一贯的沉静,转身道:“卢东家,此处便交予你了。钱三金虽已伏法,但其多年经营,盘根错节,必有更多罪证掩藏。仔细搜查,特别是与八真庙、丰泰商行往来的密账、信物。若有发现,即刻封存,送往县衙!”
“大人放心,草民定当竭尽全力,掘地三尺。”
“好。”陈琢不再多言,大步流星走出万利当铺。夜色深沉,凉风吹散了些许当铺内残留的腥甜腐臭,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凝重。
昆山县衙,二堂灯火未熄。
陈琢端坐案后,面前摊开的是卢堪刚刚派人快马加鞭送回的初步搜查结果。
“大人!”周德庸脚步匆匆踏入二堂,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兴奋,“城西三家宅院已初步勘查完毕,卑职带人在王家正厅香案下,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藏着一本...账簿。”
他双手捧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册子,恭敬地呈上。
陈琢眼神一凝,接过油布包。解开包裹,一本纸质泛黄、边角磨损的账簿显露出来。翻开第一页,赫然是王家老爷的亲笔记录。字迹工整,却透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恐惧。
“六月初三,八真庙庙祝遣执事至,言河伯金甲神将托梦,需城西王、李、张三家良田八百亩充作庙产,以固水脉,保昆山风调雨顺。每亩作价仅市价三成!欺人太甚!拒不从命!”
“六月初五,钱三金登门,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言若不从,必有神罚降于家门!狂悖!”
“六月十五,田中秧苗一夜尽枯,状若火烧,却无半点火星!佃户惊惧,言见金甲虚影掠过田间...妖法!定是那妖庙邪法!”
“七月初一,县丞库里南持王知县手令至,言三家田亩划归庙产,减免赋税之事已成定局!库里南!尔这昏聩贪蠹,必不得好死!”
“啪——”陈琢霍然起身,将账簿狠狠一盖,目光如电,扫过肃立的胡石、周德庸道:“周主簿,将此账簿誊抄副本,原本连同王家暗格中所有相关物证,即刻用火漆封存。胡石!”
“属下在!”
“你亲自挑选三名最精干、口风最紧的衙役,持我加盖官印的急递文书,将此账簿原本及副本,连同本官亲笔奏报,以六百里加急,分三路,直送汴京!
一路送通政司转呈御前,一路送都察院杨泗杨大学士府邸,最后一路,送北疆大营,面呈胡绩胡大帅。记住,途中若有阻拦,格杀勿论!此物关乎昆山血案真相,关乎朝廷法度,不容有失。”
“得令!”胡石抱拳,朗声道,“可...大人,胡铜那边方才将折子给呈递了上去,我这边再遣人送折子过去,会不会...”
“你在这扭扭捏捏个甚的,无非是怕官家会怪罪罢了,那官家再怪罪又岂会怪罪到你的头上?照我的令做就是了。”
“是。”胡石见陈琢说的笃定,于是转身便去点选人手,布置行程。
“大人,”周德庸看着陈琢苍白却锐气逼人的脸,忍不住道,“钱三金虽已下狱,但其背后妖庙势大,恐不会善罢甘休。您...”
陈琢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更深露重,子时将近。袖中铁盒的冰凉透过布料,丝丝缕缕渗入肌肤,提醒着青冥江畔那场避无可避的邀约。
“本官自有计较。”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看好县衙,守好账簿副本,照顾好景行和李家那孩子。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动静,无我亲令,任何人不得擅离县衙半步!”
“是。”周德庸心头一凛,躬身领命。
陈琢不再多言,转身步入后堂。他需要片刻的独处,需要将翻腾的气血和纷乱的思绪沉静下来。子时三刻的青冥江,是揭开一切迷雾的战场,还是舒茴精心为他掘好的坟墓?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一步,他必须踏出去。
他盘膝坐于榻上,缓缓闭上双眼。丹田气海之中,冰壶秋月道基散发着深邃的靛青色光芒,核心处那点星辰微光稳定而明亮。方才与妖化钱三金一战,虽凶险,却意外地将他初入筑基中期的境界彻底稳固下来,灵力奔腾于拓宽的经脉之中,比之前更为雄浑流畅。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眸中所有犹豫、愤怒、疲惫尽数敛去,只剩下冰封般的沉静与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起身,取下斜挎在腰间的苗刀。刀鞘朴素,入手冰凉沉重。指尖拂过刀柄,感受着其内胡绩那滴本命精血蕴含的磅礴力量与沙场凶煞之气。此刀,将是他陈琢今夜唯一的倚仗。
“锵——”
苗刀出鞘半寸,一抹凝练的寒光在昏暗室内乍现即收,映亮他沉静的眉眼。刀身之上,那道由胡绩精血勾勒的古拙符文在黑暗中隐隐流转着微不可查的赤芒。
他将刀重新挎好,整理了一下青色官袍,随后便推开房门,夜风带着江水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子时将近,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县衙内灯火阑珊,唯有二堂方向还透出些微光亮,是周德庸带着书吏在连夜誊抄、封存账簿副本。
陈琢没有惊动任何人,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青烟,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翻过县衙后墙。落地无声,他辨明方向,朝着昆山城外,那水汽弥漫、涛声隐隐的青冥江畔疾掠而去。
夜色如墨,星月无光。昆山城在身后沉睡,轮廓模糊。前方,只有浩荡江水奔流不息的低沉轰鸣,如同巨兽蛰伏的呼吸,越来越清晰。江风带着刺骨的湿寒与水腥气,卷动他青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袖中铁盒的凉意愈发刺骨,那枚暗青鳞片仿佛活了过来,微微震颤着,传递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指引。
青冥江畔,到了。
“子时三刻已至。舒茴,本官依约而来。此物关乎昆山乃至两浙万千生灵气运,你既约我至此,便该现身明言,莫要再装神弄鬼!”
话音落下,江风似乎骤然一滞。
前方的江面,原本只是浑浊翻涌的水流,无声无息地开始旋转。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成型,中心处并非寻常的凹陷,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撕开了一个漆黑的洞口。
洞口边缘,水流翻滚如沸,却诡异地没有发出更大的声响,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空间被撕裂的沉闷低鸣。漩涡中心,一片浓郁的、近乎实质的黑暗缓缓升起。那黑暗并非虚无,而是凝聚着极致的阴寒与水泽之力,其中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非人非鱼的轮廓。
没有五官,没有明确的肢体,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古老水神的威压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邪异感弥漫开来。一股比当铺中钱三金妖化时浓郁百倍、精纯百倍的香火怨毒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瞬间缠绕住了礁石上的陈琢。
冰冷,滑腻,带着无数亡魂的哀嚎与祈愿未果的怨怼,试图钻入他的识海,冻结他的灵力。
陈琢闷哼一声,丹田内冰壶秋月道基骤然爆发出深邃的靛青色光芒。洛书决全力运转,灵力在拓宽的经脉中奔腾如江河,形成一道坚韧的屏障,死死抵住那无孔不入的怨毒侵蚀。
他腰间的苗刀也发出低沉的嗡鸣,刀鞘上胡绩精血勾勒的符文隐隐流转赤芒,散发出灼热的沙场凶煞之气,与那阴寒怨毒形成对抗。
“陈琢...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胆,我原以为你今夜不敢独身前来呢。”舒茴的声音直接在陈琢的识海中响起,与初见舒茴不同,这一次舒茴的声音并非人声,而是无数水流摩擦与祈愿呢喃混合而成的诡异声响。
“废话少说,我既已来,那便开门见山说正事,这铁盒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你口中所言昆山乃至两浙万千生灵气运又是何意?”
“哟,几日未见,小郎君除却火气大了几分外,怎这性子也变得这番急不可耐了?”陈琢话音弗自落下,便见一道身影踏空而来。
陈琢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炸开,他猛地转身,全身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右手死死攥住苗刀刀柄。
只见他身后三尺之外,赫然站着一人——舒茴!
“你!?”陈琢喉头滚动,只觉一股荒谬绝伦的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饶是他心志坚毅,此刻也难掩极致的震惊与困惑,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舒茴?这...这怎么可能?你是舒茴,那江下的那个又是哪个?”
“这有何不可能?站在你面前的是我,江下那个也是我,就连庙里坐着的那个也依旧是我。这...很难懂么?陈大人?”
“分身,亦或是化身?”陈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洛书决在体内奔腾不息,抵御着周遭越来越浓重的阴寒水汽和那无处不在的香火怨毒侵蚀。眼前这个舒茴气息凝实,与江中那团凝聚着古老水神威压的黑暗邪物同源,却又诡异地分离独立。这绝非简单的化身之术。
“这很重要么?陈大人?”舒茴掩唇轻笑,声音清脆如铃,“很久没看到陈大人这般紧张了呢,上一次相见还是在八真庙里陈大人毁我香火节点之时吧?哦,好像还没多少时日呢,大人此刻...为何色厉而内茬?莫不是...怕了妾身不成?”
“怕?你是说,本官会怕你这藏头露尾、装神弄鬼的妖孽?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