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琉璃碎(中)

秦记酒馆的角落,杜梦的酒杯空了又满,琥珀色的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荡漾,映照出她眼底深藏的疲惫与失落。她的目光不再只是空洞,而是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痕,像上好的瓷器在破碎前夕,细密的纹路无声地蔓延,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崩塌。

杜梦为自己多年积攒下的一切,并非旁人想象中那般金山银山,更没有一个实体“箱笼”可以去衡量。它更像是一个在都市丛林中独自打拼的女性,用青春、智慧和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立足之本:一套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但仍背负着沉重贷款的公寓,那是她费尽心力,想要在这座冰冷城市中为自己和未来的他构建的一个“家”;一些精心挑选、设计别致的珠宝首饰,每一件都承载着她某个阶段的喜悦或慰藉,是她犒劳自己、点亮生活的微光;还有一笔在银行里不断增减的储蓄,那是她省吃俭用、努力工作积攒下来的“底气”,是她梦想着有一天能摆脱觥筹交错的虚浮,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小而美的花店或咖啡馆的启动资金。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多年来在商场中摸爬滚打积累下的人脉网络和处事经验,这些无形的资产,曾是她最引以为傲、赖以生存的资本。

她将这一切,几乎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李哲身上。当李哲带着满腔热血和一份略显稚嫩的创业计划书出现在她面前时,杜梦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份对未来的憧憬和不顾一切的勇气打动了她。为了李哲的初创公司,她不仅拿出了自己所有的流动资金作为启动支持,更是在犹豫再三后,将那套承载着她安稳梦想的公寓进行了二次抵押,贷出了一笔不小的款项,全部投入到公司运营中。她的人脉,也化作了李哲公司初期拓展业务的快车道,为他引荐客户,疏通关系,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难题。她坚信,这是为他们的共同未来播种希望,所有的付出,都将在不久的将来开花结果。她甚至把那个深藏心底多年的花店梦想,悄悄地往后推了又推,想着等李哲的事业稳定下来,他们有了更坚实的经济基础,再一起慢慢规划也不迟。

李哲最初的感激与爱意是真切而热烈的。杜梦的倾力相助,如同雪中送炭,让他的创业之路平坦了许多,也让他对这个比他年长几岁、却依旧光彩照人的女人充满了依赖与爱慕。他会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一遍遍地描绘着未来的美好蓝图,信誓旦旦地说:“梦,你等我,等我成功了,一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再也不用这么辛苦,我会给你一个盛大而浪漫的婚礼,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杜梦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与牺牲,都找到了最值得的归宿,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幸福的彼岸。

然而,现实往往比梦想骨感。当李哲的公司在杜梦的鼎力支持下,迅速崛起,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一跃成为行业内备受瞩目的新星时,围绕在他身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那些曾经在他眼中闪闪发光的“优点”——杜梦的成熟稳重、处事果断、人脉广博——在旁人的窃窃私语和“善意提醒”中,逐渐被扭曲成了“城府深沉”、“精于算计”、“背景复杂,来路不明”。

李哲的父母,是最先明确表示担忧的。他们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一辈子勤勤恳恳,思想相对传统保守。在他们看来,杜梦这样的女人,虽然能干漂亮,但“经历太多”,社会关系也过于复杂,怕单纯的儿子驾驭不住,更怕她那些“不清不楚”的过去会影响儿子的名声和前程。他们更希望李哲能找一个家世清白、工作稳定、性格温顺的“乖乖女”,过安稳踏实的日子。“阿哲啊,你现在事业刚刚起步,正是关键时候,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母亲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劝道,“那个杜小姐……我们不是说她不好,只是,她和你……恐怕不太合适。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父亲则更为直接:“一个女人,在外面抛头露面,应酬那么多,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紧接着,便是李哲那些新结交的“上流社会”朋友们,话里话外的“忠告”与“点拨”。特别是那个出手阔绰、背景深厚的富二代孙明,他看中了李哲公司的发展潜力和李哲本人的才华,也有意将李哲吸纳进自己的核心圈子。“阿哲,不是兄弟我说你,”一次觥筹交错的酒局之后,孙明揽着李哲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和“推心置腹”的语气说道,“杜梦确实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帮你把公司带起来了,这点谁都不能否认。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她那样的女人,逢场作戏,当个红颜知己,给你出出主意,那绝对是把好手。可要是当老婆,娶进门……你可得想清楚了。

我们这个圈子,说白了,还是讲究个门当户对,知根知底。你带着她,很多场合都不方便,人家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怎么议论你,你知道吗?”孙明吐出一口烟圈,眼神轻蔑地扫了一眼不远处正和一位中年男士谈笑风生的杜梦,继续说道:“她那些所谓的‘家底’,不就是一套还在还贷的房子,几件撑场面的首饰吗?对你以前来说,可能还算回事。但你现在不一样了,阿哲,你的眼光要放长远一点。你现在是冉冉升起的新星,未来不可限量,别让这些不必要的‘包袱’拖累了你。”

他顿了顿,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筹码:“我最近手上正好有个利润非常可观的项目,可以介绍你认识几位真正能在资金和资源上帮你事业再上一个大台阶的重量级人物。但前提是,你身边得‘干净’,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家世清白的女伴。你懂我的意思吧?”见李哲沉默不语,孙明又加了一句:“你跟她好聚好散,别闹得太难看。分手费的事情,我替你摆平。这样,我给你出一百万,让她以后别再纠缠你,也算仁至义尽,对得起她帮你这一场了。这一百万,你拿着去哄哄她,或者,你自己留着做点什么都行。机会难得,你自己掂量掂量。”

一百万。这个数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地刺向了杜梦那颗满怀期待的心。对于她倾尽所有,甚至不惜背上沉重债务的付出,对于她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这一百万,轻飘飘得像一句赤裸裸的侮辱和践踏。

李哲的心,在酒精的催化下,在名利的诱惑下,在旁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开始剧烈地动摇了。他看着不远处依旧在为他公司的事情周旋应酬的杜梦,曾经的爱慕与感激,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审视、挑剔甚至是一丝厌烦所取代。他开始觉得父母和孙明他们说得或许有道理。杜梦的过去,她周旋于各种场合的游刃有余,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不自在。他渴望进入那个更高阶的、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圈层,渴望得到更广泛的认可和尊重,而杜梦,似乎成了那个“不合时宜”的、需要被剥离的标签。

他开始刻意减少和杜梦一同出席公开场合的次数,对她的关心也变得越来越敷衍和不耐烦。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理由总是千篇一律的“公司事多,需要应酬”。杜梦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李哲细微却深刻的变化。她试图与他沟通,想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却只换来他的沉默、躲闪,甚至是不加掩饰的烦躁。

“阿哲,我们之间……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在一个深夜,杜梦终于等到应酬归来、满身酒气的李哲,她鼓起勇气,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哲显得有些不耐烦,扯了扯领带,含糊地应道:“能有什么问题?公司最近事情特别多,压力大,我累了,想早点休息。”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给她一个安抚的拥抱,便径直走进了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门板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杜梦孤零零地站在客厅中央,冰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围。她心中的那一点点残存的温度,也随着那扇紧闭的门,一点点沉了下去,直至冰封。她知道,有些东西,可能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她曾倾其所有想要抓住的那份所谓的爱情,像指间的沙砾,握得越紧,流逝得越快,最终,可能什么都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