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雪域绝响 (上)

雪山。永恒的墓碑,也是不朽的丰碑。它以纯粹的洁白,掩盖着最原始的狂野与最极致的死寂。冰川是它的血脉,千年不化;罡风是它的呼吸,凛冽刺骨。它沉默地矗立,俯瞰着脚下渺小的尘世,吸引着一代又一代试图用血肉之躯去丈量其高度、去解读其孤傲的灵魂。叶峰,便是其中一个。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峰”字,仿佛宿命的烙印,将他的一生与峭壁险峰紧紧相连。古铜色的皮肤,是风雪与烈日最忠实的刻痕;而那双眼眸,却比雪山之巅的寒星更明亮,燃烧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对极限的渴望。他不是为了征服。他说,人永远无法征服山。他只是为了聆听,为了在生与死的临界点,感受最真实的自己,以及山最深沉的低语。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K2的姊妹峰——一座在当地传说中被称为“鬼吻”的雪山。传说,山神会亲吻每一个试图染指其圣洁峰顶的凡人。那是一个冰冷的吻,也是一个死亡的邀约。团队五人,皆是经验丰富的登山者。但叶峰,是他们的灵魂,也是最接近疯狂的那个。他总能在绝望中找到路径,在死寂中感知生机。

攀登之路,是一场意志与体能的残酷拉锯。稀薄的空气像无形的巨手,扼住他们的咽喉。每一步,都仿佛拖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脚下,是幽蓝深邃、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冰裂缝;头顶,是摇摇欲坠、闪着寒光的悬垂冰川。队友偶有怨言,偶有退缩。叶峰始终沉默,目光坚定,如同一柄劈开风雪的利刃,稳稳地向上,向上。他与这座雪山,似乎早已达成了某种超越生死的默契。

然而,雪山的意志,从不以凡人的祈愿为转移。雪崩,降临得猝不及防,却又像是酝酿已久的必然。先是脚下冰层深处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震颤。紧接着,是低沉的、由远及近的咆哮,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远古巨兽,挣脱了束缚,发出来自地狱的怒吼。“雪崩——!”叶峰的瞳孔骤然收缩,嘶吼声被更巨大的轰鸣瞬间吞噬。世界,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白。不是纯洁,是毁灭。巨大的雪浪,如同九天银河决堤,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从峰顶狂暴地倾泻而下,将那几个在自然伟力面前渺小如沙砾的生命,无情地席卷、淹没。

失重,撞击,冰冷,窒息。叶峰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叶子,在白色的洪流中翻滚,沉沦。骨头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他想抓住什么,手臂却无力地垂落。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恍惚间,他看见队友们惊恐而扭曲的脸,看见他们徒劳伸出的、被白色巨浪瞬间吞没的手。他看见雪山之巅那片他渴望已久的、仿佛触手可及的蔚蓝天空,正在飞速旋转、远去……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平静。仿佛,他终于可以永远地,与这座他深爱又敬畏的雪山,融为一体。

“山……我还……在山上……”这是他消散前,最后一个执拗的念头。然后,是无尽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永恒的冰冷。

死亡,是大多数生命的终点。但对于某些执念过于深重的人,死亡,或许只是另一种存在的延续,一种更漫长、更孤独的囚禁。

叶峰的魂魄,或者说,他那股强大到不肯熄灭的意志,被永远地困在了这片埋葬他肉身的雪域之中。他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疼痛。他像一缕稀薄的空气,可以穿梭于狰狞的冰川之间,可以盘旋于孤寂的雪峰之巅。他“看见”救援队来了,带着哭泣与绝望,又走了,带走了队友们残缺不全的躯体。没有人发现他。他像一颗被遗忘的琥珀,被深埋在万年寒冰之下,与这座名为“鬼吻”的雪山,彻底凝结。

起初,是茫然。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孤独。他试图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可以被活人听见的声音。他试图触摸那些熟悉的冰壁,手指却径直穿透,带不起一丝涟漪。他那股对山的痴迷,对攀登的执着,在死后,转化成了一种更加纯粹、也更加痛苦的执念。他想与人交流。他想告诉后来者,他还在这里,在这片冰雪之下。他想诉说他最后看见的景象——那雪崩瞬间吞噬一切的壮丽与恐怖,那山巅之上永恒的宁静与孤寂。他想警告每一个试图挑战“鬼吻”的人,雪山的无情,以及……它深藏的秘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片没有时间流逝的极寒之地。他的执念,他的渴望,他破碎的记忆,他弥留之际的呼喊与低语……渐渐与雪山独特的强磁场,以及宇宙间某些难以名状的神秘能量,产生了奇特的共鸣。他的意念,开始以一种非物质的形态,如同微弱的电波,断断续续地向外扩散。那电波里,夹杂着风雪永不停歇的呼啸,冰川断裂时的悲鸣,以及他灵魂深处无法排遣的冰冷与孤独。

“……冷……好冷……谁能……听见我……”“……雪……一直在下……埋住了……所有……”“……别过来……危险……山……它在看着……”“……顶峰的光……那么近……又那么远……”“……我还……活着……在另一个世界……活着……”

这些破碎的、充满了强烈情绪的“讯息”,如同雪山深处飘出的幽灵低语,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寻找着能够与之同频共振的“接收器”。它们常常消散在广阔的天地间,被各种自然与人为的电磁波所干扰、淹没。但偶尔,当某个人的精神频率,或者其所处的环境磁场,与这股来自雪域的执念产生微妙的、难以解释的契合时——他们,就能“听”到。

迷城。霓虹闪烁,欲望蒸腾。深夜,夏雨薇坐在她的直播间里,周围是各种冰冷的电子设备。她习惯性地打开那台老旧却信号异常灵敏的短波收音机,让沙沙的电流声成为她深夜工作的背景音。今晚,那股熟悉的、让她每次听到都如坠冰窟的“信号”,再次出现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仿佛……那个声音的主人,就在她的耳边低语。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疲惫,充满了刻骨的寒意,以及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有人吗……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好冷……”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冰渣,刺痛着夏雨薇的耳膜,也刺痛着她的心。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即使直播间里开着暖气,她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她知道,这不正常。这绝不是普通的电台信号。但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颤抖着拿起桌上的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鬼使神差地,她对着收音机的方向,或者说,对着那个声音传来的虚空,按下了通话键——尽管她并没有拨出任何号码,手机屏幕上也没有任何通话显示的迹象,但她感觉,某种“连接”,在这一刻被不可思议地建立了。“你……你好。”夏雨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握着手机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她的声音,通过某种未知的渠道,似乎真的传递了出去。

收音机里,或者说,是直接在她脑海中,那个冰冷的男声停顿了片刻。然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声还要悲戚,充满了无尽的自嘲、绝望与毁灭的气息,仿佛凝聚了雪山万古的寒意与孤独。“帮我……”男人缓慢地重复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从冰封的唇间艰难地挤出。“没有人……能帮我了……”

一瞬间,夏雨薇感觉整个直播间的空气都凝固了。那彻骨的绝望,通过那简短的几个字,如同一柄冰锥,狠狠刺入了她的心脏。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雪山之巅。叶峰的执念,在感知到那缕微弱却清晰的回应时,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他“听”到了。在他“死”后漫长的孤寂岁月里,第一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并试图与他对话。但那又如何呢?他依旧被困在这片永恒的冰封之中,无法解脱,无法轮回。没有人能帮他。他只是一个……雪域中,永不消逝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