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庄头请命入县试,仓制初次现堂争

“这几日仓火夜夜不熄。”

村头老榆树下,天未亮,薄雾里已有几道身影在地头低语。

“你说她那‘仓学堂’,真就让村里小子小女都去学账学算了?”

“还真学了。我那幺儿前天回来,拿着根木棍在我门口地上画‘仓’字,喊我以后叫他‘喜仓管事’!”

“哎呀妈呀,嚣张不嚣张……”

“嚣张个屁,关键是那契真管用。前天借了郑家三斤豆,两张‘票契’写得清清楚楚,还写了归还日子和罚息!”

“谁想的?!”

“还能有谁!林疯丫头——哦不,现在都改口叫她‘林管头’了。”

“她一个女人当什么管头?”

“她还真当了。你知道村南那块死地现在叫什么?”

“叫什么?”

“丰田。”

“不是疯田吗?”

“改了!她说这地只疯在没人管,疯的是‘荒’,不是‘人’,等她种出来,丰年满田,叫‘丰田’。”

“……她这是要进县里当官去吗?”

话音未落,身后一道清冷男声传来:

“你们在说什么官?”

那人一身青衣,手提卷轴,正是沈砚之。

几人讪讪散去,不敢接话。

沈砚之抬眸望着晨光未透的天色,眉眼淡然,低声自语:“有些人,确实天生要往前走的。”

与此同时,林晚烟正蹲在丰田边,手里拿着一块干黄的土块,用指节轻轻敲着。

“这地下面还是有问题。”

她翻过土块,又捏了捏田边一撮新发的秧苗,“看上去长得好,但根系太浅,这片土还是有淤盐,水排不净。”

“要修下水渠?”郑三娘蹲在她旁边,披着大氅,眉头紧皱。

“不仅是渠。”林晚烟指着田头,“你看那边坡地,每次一下雨都冲上泥来,把表层土压死,根本喘不过气。”

“那咋办?”

“垫土,设沉沙坝,再砌一道水篱。泥水进来先沉沙,再流田里,不然全白费。”

郑三娘听得头大:“这都哪儿学来的?”

“——夜里梦的。”林晚烟打了个哈哈,转头道:“你只当我是哪个死了几百年的农神附身了。”

“你还真像那么回事。”郑三娘咂舌,“连我男人都服你。”

“你男人服我?”

“他说你讲话不重,却句句打在他‘腰包’上——从不白干的活,咱老郑头最懂!”

林晚烟笑了,拍拍手站起来:“说起来,县里的差人这两天是不是要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在村东头看到沈砚之烧了一张旧图,边上还有字痕。”林晚烟转头看向远处,声音低了些,“我猜,是他们准备让仓契入县了。”

“入县?”

“就是要上堂议案了。”

“你疯了吧。”郑三娘一屁股坐地,“咱这叫个‘众筹种田’,不叫议案!这上了县台,会不会找麻烦?”

“所以我得准备。”

林晚烟目光微沉。

“你真要上县?”

“我不去。”她垂眸,“要去的人——已经走了。”

正午,东岭村口,烟尘四起。

庄头亲自骑着骡子出村,身后还跟着几个青壮挑着干粮、账册、仓契副本、票契样板、女塾课卷,甚至还有仓学讲堂门口那块“仓字木牌”。

“你们确定都带全了?”庄头转身对跟随的长工们大吼。

“全带了!连疯丫头写的仓规草案也誊了五份!”

“好!这次进县,咱就赌一把!”

“庄头你这是……真打算为林晚烟请命?”

“请命?”庄头哼了一声,“我为我自己。”

“啥?”

庄头骑着骡子,压低声音:“你知道吗,三年前县里派人来看过咱村,说这地方‘产不出二十石’,要合并进青石村,连我庄头之位都差点撤了。”

“合村?”

“对。若不是我死活拦着,咱现在已经姓青。”

“可现在……”庄头抬头看远处一望无垠的田地。

“我现在有仓,有契,有课,有账,还有人——谁敢说咱村穷?”

“我去县里,不是为了她林晚烟,是为了咱东岭能立块牌子:自养自富,自开仓学。”

“我给县老爷们磕头都磕得起。”

而此时,在县衙议堂中,已有传信之人快马通报:

“桃源村庄头刘全山,今日午时至县门,请求县台开设‘仓契试评案’入档,递议三月制式评议。”

县老爷坐在堂上,微微蹙眉。

“仓契?又是这‘仓制’?”

“此案在南镇引起不小反响。下属七村已有三村效仿,自制票契、设课学、调民工组。”

“荒唐。”县令低声冷哼,“民设学堂、民议契规……此乃私立文庠、越界设官之嫌。”

“可……效益显著。”旁边书吏咳了一声,“三月来,东岭村荒田复耕六分之一,丰田亩产比去年估高一石,义工互换、粮布交易皆入账可查。”

“谁主的?”

“村中一女——林姓,户籍清白,为返乡孤女,入村三年。另有书生沈姓,身份未查清,疑与江南学馆旧人相关。”

“书生?”

县令眉头微微一动,手中案卷页轻轻敲着桌面。

“让庄头带人入堂。此事不小。”

“是否入册为评议试案?”

“暂不准。”

县令抬眼,冷声道:

“——先听他们讲个理。”

县堂之上,旧木窗外蝉声聒噪,暑气渐浓。堂内却是一片寂静。

庄头刘全山站在正堂中,头上还带着赶路的尘灰,拱手行礼:

“草民东岭村庄头刘全山,今奉村民联名,请愿递议‘仓契’入县案卷,请老爷裁定。”

县令许怀恩年近五旬,身穿夏袍,面色清冷,视线落在庄头身上的不是疑惑,而是审慎。

他叩了叩惊堂木,淡声开口:“仓契为何?谁主其事?”

庄头咽了口唾沫,举高了手中那卷誊写干净的纸册,“回禀老爷,仓契,为票契账目之本,利工换、粮布易、社学课卷,皆有据可循。此制三月,成效初显,不敢说大治,只求有据试评。”

“谁主其事?”

庄头犹豫半息,低声道:“——是村中一女,名林晚烟。”

一听是女子,堂下众吏立时窃窃私语。

“妇人之手也敢出制?”

“此风不可长,妇人弄政,岂非大乱?”

“仓契不过票据之计,哪有正堂文法可言?”

但县令未立时驳回,而是指了指一旁案桌。

“你所持文书,可交与县录,备档审阅。你说三月有成效,何据为验?”

“老爷请看——”

庄头忙让随行仆从呈上三项:

一为田亩契据副本;

二为村学女塾点名簿与课卷;

三为丰田亩产预估单与三月民工互换日历。

一旁县录翻阅得飞快,越看越神色复杂。

“老爷。”县录低声,“此制确实非空口而谈。”

“详说。”

“田契分层,有总账、户账、工账三式;仓中有布票、粮票、工票可互兑,算式有误差注;甚至连‘错账罚记’也写明……颇有章法。”

“……仓学女塾?”

“是妇工社设课,有文有算,有一册是主讲‘水利调配’。”

“妇人讲水利?”许怀恩罕见挑眉。

“——讲得不俗。”

县堂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庄头不傻,此时赶紧上前一步,低头拱手:“老爷明鉴,小女不识礼义,但识土之脉、水之纹,能绘渠图,识票价。此仓契虽由村妇首出,但用者众、行者广、服者多。”

“你是说——民心可行?”

“草民不敢妄言大道,只知:昔日死地三年无收,今月可望亩产三石;草头百姓原只会种田,如今识了契、懂了账,也不再叫人白欺。”

县令敛袖,闭目沉思片刻。

“如此——可入评议。令你村仓契制入县档,列为‘暂准村策’,三月后查验实效,再定行废。”

“谢老爷!”

“但——”许怀恩目光一沉,“该制若影响邻村秩序、致民争、引讼乱者,主事人须担首责。”

庄头顿了顿,重重点头:“民知后果。”

他没有说林晚烟的名字,只把那句“主事人”咽进喉头。

**

而与此同时,东岭村内——

晒谷场边的小仓讲堂灯火通明。林晚烟坐在堂中一隅,左手摊着田契总账,右手正一点点誊抄新的“布票模版”。

郑三娘端着茶碗进来,一屁股坐她旁边:“你晓得了没?”

“庄头进县了?”

“嗯。小道消息说他在县台上,念了你的课案和契文。”

林晚烟手中笔一顿,轻轻吸了口气。

“……他可真敢。”

“谁让你写得真。”郑三娘啧了一声,“不过,晚烟,你真想让这仓契一直推下去?”

林晚烟没回话,只盯着手里那张泛黄的旧账页。

“你没看见今天下午那几家外村人了吗?一张嘴就问咱这仓契能不能‘借样去’,还要拿回他们村试用……”

“这不挺好?”

“好是好,但越多人用,越有人盯。”林晚烟低声,“我能扛多久?”

郑三娘沉默了。

良久,林晚烟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啊,咱要快,得快把‘布票’做实。”

“布票?”

“是。”林晚烟站起身,在墙边挂图上指了几下,“仓契只是起步,用粮换布换工是第一层。但我想再推一层——由布为票,再换工、换教、换药、甚至换未来的地契使用权。”

郑三娘嘴巴微张:“你这……”

“这叫‘丰田制度’的第二层。”林晚烟咧嘴笑了笑,“让‘布票’成为信任的载体,而不只是‘钱’。”

“钱是外头官家印的,但信是我们一刀一锄刨出来的。”

她话音未落,门口忽传来脚步声。

沈砚之踏进门,长衣未解,眉头紧锁。

“县里派人来了。”他语气淡淡。

林晚烟一惊:“这么快?”

“明日午后,县吏设问于村学堂,命你出面解释‘布票’制为何设、如何控。”

林晚烟攥紧拳,眼神却不退反凝。

“那就让他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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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晚。

东岭村口,有人挑灯修路,有人紧张练习账册读写。

有小孩在空地上跳着玩着大叫:“一票换豆!两票换布!”

而讲堂门口的木牌下,郑三娘刷上新字:

【丰田仓契试行区:布票试兑三日,欢迎监督。】

夜风吹过,灯火明明灭灭。

而林晚烟站在门后,一言未发,望着这风中摇摆的木牌,嘴角缓缓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