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青烟
风,载着我和蝶和修在月光下的湖畔徘徊低飞。
当风掠过湖面的瞬间,湖岸边无数婆娑的柳树的叶子,纷纷挣脱树的怀抱,跳飞到夜风拂动的空中。
仿如缤纷的烟火,忽然绽放在我们身边的夜色中,宁静得没有声息,烟火绽放的回声,仅在我的思想中悄然消逝。
又像无数的蝶,忽然绽开双翼,跳飞到秋风微动的空中。
看吧。想飞的叶子们,才是真正美丽的蝶。我听到蝶这样低声说。
风忽然托着蝶和修和我不断上升。
谢谢你。蝶低声说。
我却傻了,趴在蝶的叶片上面,看着无数在空中尽情飘舞的叶子。
我们不断飘飞,逐渐超越所有飞在空中的叶子。世界安静着,叶子们也安静着,只有月光如薄雾般在我们周围悄然弥散。
失去生命的修在空中舒卷身躯,修长的叶片像风鸟的尾翼般在风中飘舞。
直到我们高高地在空中俯视缓慢向水面飘落的叶子们,我感觉到仰视着我们的叶子发出微弱的叹息。
月光像一层薄银,铺在湖面上。风托着我们盘旋上升,修的身躯在夜色中舒展,如同一道凝固的火焰。那些挣脱树梢的柳叶在低空翻飞,叶片边缘泛起微光,仿佛千万只萤火虫在无声地歌唱。
蝶的叶片轻轻颤动,将意识传递给我:“你看,每一片叶子都带着树的记忆。”
我望向下方——新生的柳叶与枯黄的残叶交织飞舞,有的轻盈如蝶,有的笨拙似石。一片泛黄的叶子撞上湖面,涟漪荡开的瞬间,它的轮廓竟浮现出一张苍老妇人的脸。
“那是归墟的倒影,”蝶低声说,“所有消亡的生命都会在那里留下最后的印记。”
风忽然转向,修的身躯被卷向更高的夜空。蝶的叶片骤然绷紧,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他要走了。”
“去哪儿?”我问。
“去光带尽头,那里没有风,也没有时间。”
修的叶片在月光下逐渐透明,最终碎成无数金色粉末,汇入湖面升起的雾霭中。雾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光点,像散落的星屑,又像未说完的话语。蝶沉默许久,忽然轻笑:“他总算飞得比谁都高了。”
湖岸的柳树沙沙作响,更多叶子挣脱枝干,汇成一道绿色的河流涌向天际。风载着我们掠过树梢,我听见每一片新生的嫩芽都在低语:
“记住我们,尘埃。”
“记住我们曾向往过天空。”
晨光像一块灰旧的毛毯,沉沉地压在湖面上。昨夜的金色雾霭早已消散,修碎裂的残影仿佛从未存在过。风裹挟着我和蝶飘向远方,蝶的叶片始终紧绷如弓弦,连意识也凝成冰冷的铁。
远处地平线上,一缕青烟蛇形攀升。它扭曲着、挣扎着,仿佛要将铅灰色的天空撕开一道裂口。我试图触碰蝶的意识:“那是什么?”
她沉默如石,叶脉间的微光暗了下去。
风推着我们逼近青烟。无数灰白的粉末迎面扑来——它们没有蝶的翠绿,没有修的明黄,甚至没有尘埃的微弱荧光。这些碎屑像是被抽干了魂魄,只剩下焦黑的骨殖,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
“是烧荒。”蝶的意识突然刺入我的存在,锋利如刀。
我们悬停在青烟顶端。下方,火焰正啃噬着一座叶子堆砌的坟冢。枯黄的柳叶、焦卷的梧桐、皲裂的银杏……层层叠叠纠缠成扭曲的肢体。火舌舔舐时,叶片蜷缩成婴儿的拳头,又猛地舒展成垂死者的手掌。
“为什么?”我颤抖着问。灰烬粘附在蝶的叶面上,像溃烂的疮疤。
“人类需要干净的土壤,而这是最快的法子。”她的意识里泛起苦涩的涟漪,“你看那些烟——和修消散时的雾霭多像?只不过这里的尘埃永远到不了光带。”
一片燃烧的柳叶突然冲向高空,叶尖的火星迸溅如泪。蝶的叶片猛地一颤,仿佛被灼伤:“那是修同族的叶子。”
风卷起燃烧的残叶,将它们抛向我们的方向。蝶突然松开叶片,任由火星附着在我身上。灼痛中,我听见千万道意识在尖叫——
“记住这痛!”蝶的呼喊割裂浓烟,“修化作了光,它们化作了恨!”
灰烬簌簌落下,覆盖了整片原野。远处,新翻的土壤如裸露的伤口,等待播种。蝶的叶片终于垂落,意识轻如叹息:“归墟不会收录焚烧的记忆……这些尘埃连成为泥土的资格都没有。”
风掠过焦土,卷起最后一缕青烟。那烟柱在云端晃了晃,散成一片没有面孔的灰雾。
“可它们会化成养分……”我喃喃道,意识不自觉地颤抖,“新芽会从灰烬里钻出来,就像……就像修化入光带那样。”
蝶的叶片剧烈一震,叶尖的灰烬簌簌剥落:“养分?你站在哪一边说这话?是尘埃,还是人?”她的意识里翻滚着苦涩的漩涡,“若有人将你碾作齑粉去滋养他的花园,你会歌颂这种仁慈吗?”
我哑然。
风突然变得暴烈,裹挟着蝶向火海俯冲。她的叶脉迸出最后的翡翠色光芒,仿佛要割裂浓烟的囚笼:“放开我!”
“你要去哪儿?”我疯狂凝聚意识试图拽住她,却像抓住一把流沙。
“我的归宿不在地面,而在火里——”蝶的声音碎裂成火星,叶片边缘开始蜷曲焦化,焦痕如墨汁般晕染开来,“如果腐朽和焚烧都是宿命……我选后者。至少能照亮一瞬间,至少能成为一粒发烫的灰。”
我向风嘶吼,乞求它托住蝶下坠的身躯。
可风沉默如铁,只将我的意识死死摁在高空,如同钉住一只标本蝴蝶。下方,蝶坠入火堆的刹那,整片焰浪骤然泛起青碧色——她的叶片在火中舒展如初生的蝶翼,叶脉间流动的光化作千万条细小的银河。灰烬盘旋上升,托起一道半透明的虚影,依稀是少女的轮廓:长发如柳丝垂落,裙裾缀满叶脉的纹路。
“归墟会记得每一粒尘埃的视角……”她的意识从火光中浮起,轻如叹息,“若有一天你遇见光带里一片发烫的灰……那就是我。”
火焰吞没了最后一点绿意。焦土上,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烟柱中浮动着柳叶状的灰斑,像一封未写完的信,字迹被泪水洇湿,模糊了告别与承诺的边界。
风终于松动,我踉跄着跌向远处的新田。湿润的泥土裂开细小的缝隙,嫩芽顶开灰烬探出头,芽尖沾着蝶的灰,如同凝固的泪滴。
远处,烧荒的烟柱仍在攀升。它扭曲、挣扎,最终散成一片没有面孔的灰雾。而我知道,有些记忆永远不会坠入归墟——它们会成为芽尖、会成为花苞,也会成为每一个春天悄然涌动的生命——尽管那些原始的记忆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