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梨
  • 4834字
  • 2025-05-15 16:35:30

鹃漪

他们的生活是一枚闷茧,

从彼此的幻想里抽出很多鲜亮的丝,

再慢慢缠出想要的形状。

入梦后,后羿在梦穹里摆上几枚太阳,梦境燃烧,蝉鸣难熬。花末在一座古塔内上下奔走,头戴帷帽,身着鹅黄坦领和石榴色破裙,手捧一匣绿豆凉糕,想要找一处茶室庇荫,却怎么也找不到门。以往这古塔是要动摇坍塌,一同连她都坠下去的。她常做这种失重的梦。

但这次却没有。旁边一扇木门开了,一只蓬毛的雪鸮走出来,笑眯眯请她去喝杯茶。居然是多荷果。她随他进入古塔,鼻尖传来浓郁的松香味。在梦境中,五感皆可能会变得拟真,但气味的练达还是很难。门内有几棵小松盆景,昏黄的松油灯,幽幽送来浓郁的香气。松木茶几上摆着一壶茶和两个雪花杯。雪鸮多荷果落在对面座位上,伸出翼指,将冒着热气的红茶推到她面前。她摘下帷帽,微抿一口,甘甜中有微苦,似有坏脾气美人儿在舌尖跳舞,露出白玉的臂和香软的腰肢,回旋着落入口中,脾胃作道场。那香味也比平日浓郁得多,似乎能品出松子的油脂味。

她将绿豆凉糕推到雪鸮面前。雪鸮用翼指一扣,绿豆凉糕立刻变作几只眼神清凉的绿松鼠,在松木桌上嗅来嗅去,又用青青小舌头,舔他杯中的红茶,松鼠薄薄的肚皮内能看见甘醇的茶汤。花末看得呆了。忽地,雪鸮将几只松鼠吸入腹中,舒适地眯了眯眼睛。

她又饮了几杯茶,松油灯下,多荷果的鸮面恍惚变幻,但她能辨识出那双眼。多荷果说,他四处寻找地方栖息,见到这座古塔,意随心动,变作一只鸮飞进。来时他衔着一根松枝,随手长出几棵小松树,割出少许松油,又伐成一张桌,不过须臾而成。他递给她一张松笺,上面有四枚朱红小字:“揭谛,揭谛!”

多荷果不信神佛,眼前这鸮是谁?花末欲开口,却觉出一阵摇晃。这古塔要塌,梦要醒。迷蒙中,“布谷布谷”穿透松香梦。夏日清晨,身从酷暑中抽离,床盖微凉。梦寰之外,天空地旷,四声杜鹃正越风飞行。从唐至今,不知倒了多少参天树,抹了多少杜鹃。

醒来,多荷果正背对她喝一杯红茶。面前的茶案上,还摆着其他早餐食物,古塔中的那间小屋竟是眼前小屋所幻。那是多荷果第一次进入她的梦境。她跟他说了梦中情景,他很惊讶:“还好我没变成仓鸮,别把你吓一跳。”

很小起,每当花末入睡,就会进入一个荒芜的城市。那里高楼未林立,人烟稀少,只有贯通南北的一座高速长桥。往北走是崇山峻岭和结冰的黄河与通天的瀑布,往南走有无垠的沙滩与海洋。蒸汽绿皮火车从头顶的轨道中掠过,老式地铁和几层交叠的中转。有时站在高楼上眺望远方,会看见高迪那些梦幻的建筑、埃菲尔铁塔和蓝格子的瞭望塔。梦中的城市没有疆域,只吞吃她记忆中出现过的风物,再根据意识重建出沙漏模型。

自然,这座城市也会露出獠牙,有时阴不可测,让心里最深的恐惧现形。有时睡的时间过久,她明显感觉有一股极深的引力想将她吸到城市的流沙中。她想,这里也许是她随身携带的世界,若有一天长睡不醒,那就是永远留在这儿了。

多年来,从未有任何熟人进过她的梦,哪怕是多荷果。这次,可能是她在灵隐寺数罗汉时,为多荷果请回来一尊佛的缘故。多荷果魂魄出窍,难怪行为举止不似他自己。不过随着拜访次数多了,两人终会在梦中相识,他醒来后也会记得。花末坚信这一点。


多荷果一直想在北京买套房子,这个想法在花末怀孕后变得尤为强烈。他不想再忙上忙下搬东西,随时准备卷铺盖走人。每次搬家,他都感觉小壳破了,肉被啃掉,灵魂流出。又得花两三个月,才能一点点复生。就在这种反复拉锯中,花末学会了在梦中建造房屋。为此她去观摩各种动物的窝,好在睡梦中编织出来,这样也许能填补多荷果的心窝。

可推拉的落地玻璃窗,一推开窗,外面就是浅蓝的湖。清晨的风拂过脸颊和脚踝,有种湿润的凉意。多荷果在露台上架起小桌,煮了咖啡,烤了面包,还切了两个小橙。这是她在两人小小的茧里想出来的情景。他们的生活是一枚闷茧,从彼此的幻想里抽出很多鲜亮的丝,再慢慢缠出想要的形状。人们总有各种办法逃避现实,她和多荷果还可以做梦。

如果能在梦中获得满足,现实的残缺也许不足为道,人本来便依存于这两个世界生活。梦中所见到的,比现实中殊胜一万倍,感官被无限放大,无限贴近那些风景、建筑和动植物,是现实中永不能抵达的。

她在职业中也需要这种想象力,但甲方们总批评她绘图不切实际,在构建梁枋时缺乏落地能力。在梦中造房的好处是,所有的结构设计都可以推倒重来。但不好的是,她睡醒后没办法再进入之前的设计,如果梦境中断,这条线也就断了。因此,花末发挥不稳,思路也总是中断。甲方不分昼夜开会,她有时在家也要加班到很晚,烦闷至极。忙里偷闲,她会去野外寻找灵感,看看自然中的建筑师。


最近,多荷果又提起买房,说他那天夜里加班,在案卷里看见了一些特价房或法拍房,很多都出过人命或怪案。这样的房子挂出来便宜,加上政策扶持,如果买下来是蛮划算的。

花末说他鸠占鹊巢,还嫌自己的官司不够多。

多荷果指出她成语用错了,并说所有的土地和房子中都死过人。人之所以会恐惧,是害怕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人的因果与自己无关,只要不介入他人的因果就行。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二年,多荷果所有的只是堆积如山的案子和永远也写不完的材料。每句话后面都有无数生命眼神闪烁地盯着他。字字推敲琢磨,棋盘上每移动一颗子,就要消耗他无限精力。他在这种日夜磋磨中变得冷漠,因职业需要看了太多恐怖画面。他不怕那些小房子中的谋杀、自杀或意外。他的单位就在郊野的坟墓之上,没有狐妖也没有鬼怪。更何况,人比鬼可怕,是他们这行的常识。他倒是听说在阎锡山的府邸,有人选了间幽静的房子住进去,做噩梦还被鬼压床。不过这些,年轻人是不怕的。

现在紧迫的是,花末怀孕了,他迫切地想换套大房子安定下来。也许会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煞气重,但没准可以驱走一些披着人皮的恶鬼。

花末盯着软件画图,说:“现在分的三十平方米够用了。”

多荷果反驳:“朝不保夕,小孩来了怎么住呢?”

花末忙着叠加图层,随口敷衍:“那是他的命。”

多荷果有同事认识专门处理这些房子的中介。他打听了,有的房子还有试住期,可以感受一下,不行再退。由于长期伏案工作,多荷果的背越来越驼,更像只蜗牛了。花末拍他的背,他条件反射直起来,过会儿又塌下去。她真怕有人踩碎他小小的壳。

难得一个周六,多荷果陪花末去永定河边,看中华攀雀盖房子。今年气候极其反常,仅仅是六月,北京就热得发疯。一出门,如吸入三昧真火,皮肤寸寸爆裂,整个人如红莲绽开,外表堪堪维持人形。阳光透过黑色鞋面,晒得人脚背生疼。永定河畔偶尔吹来阵阵凉风,只能解微末的暑气。花末忍着不适,将全部感官集中在中华攀雀和它们芒果般的小房子上。

河边的树上,一只雄鸟正不断装修自己的小别墅。而另一处更低的巢里,有只雌鸟正顶着烈日育雏。每家的进度都不同。攀雀在产卵后,往往只会留下一只亲鸟负责育儿。亲鸟会互相比谁逃得更快,逃避即将到来的育儿责任,去寻找更多的交配机会。雄鸟的逃跑概率较高,为此,雌鸟生产后会将蛋埋在巢下,趁雄鸟外出觅食时,迅速逃跑。等雄鸟回巢时,发现早已鸟去楼空。

随着亲鸟越来越疲倦,花末也收了工,从芦苇丛出去,招呼多荷果回家。多荷果坐在树荫下,脸红得像熟虾子,背也驼得像熟虾子。

还未等滚烫的热汗落下,多荷果就说他已经看好了一处房子。那房子只有一桩失踪案,两年前,女主人在房子里失踪,丈夫报了警,但始终没有找到人。虽然房内有微量的鲁米诺反应,但警方没找到尸体或者任何人体组织,周遭没什么异常,她的丈夫也被排除了嫌疑。警方排查许久,最终成了悬案,不了了之。房子在西五环外,格局蛮不错,九十平方米,南北通透。男主人着急出手,价格方面也好谈。

多荷果问她愿不愿意去看看。花末看他贴在车上的平安符,是张便宜的贴纸,据说是乾隆御笔。他说贴上之后再没被剐蹭。时间久了,纸边都打了卷儿。她怜惜起来,叹口气,问他价格。

多荷果掰着手指跟她算:“四百多万,比市场价低几十万。管双方父母和亲戚朋友借借,再贷一下款,这个价格踮踮脚是可以的。”

花末无奈点点头。多荷果立刻驱车前往京西。到了地方,中介正扶着电瓶车,等在槐树的阴凉里。中介女孩胖胖的,黑葡萄眼,一笑露出两只梨涡,对着两颗虎牙。她的白衬衫蒸出热气,衣领沁出点点薄汗,看着让人放心。

房子在十六层。深棕色金属防盗门,两边还贴着今年的新对联。花末右脸感觉麻麻的,转过头去,只看见右边邻居的门顶上有黄符纸,门上贴着尉迟恭和秦叔宝,皆是浓眉大眼,目光炯炯,在红纸上挥舞着法器,门把手上挂着一面八卦镜。

中介说,旁边住着一位独居老人,好像不怎么出门,出事后也没搬走,只不过门上多了一些法宝。多荷果听到法宝两字,扑哧一笑。

三人刚进门,即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屋里的瓷砖雾蒙蒙地发光。正对面是绿丝绒窗帘,三扇阔大的落地窗,在屋内氤氲出丰沛的暑热。中介忙打开空调。

客厅只有一套棕皮沙发和同色木茶几,对面的电视柜上有台液晶电视。男主人留下了几个大件,其余全处理了。炽热的午后,整间屋子有些空荡的璀璨。去其他房间看,除了床与空调,皆是这种一览无余。这开门见光的布局并不算好,须得有一扇屏风或者高植遮挡,才能中和屋中的气流。中介夸这房子的挑高好,因之前按公寓房走,挑高都在三米。

花末走到窗户边,小区内林木繁茂,几乎遮住了楼下的池子。窗边热浪蒸起扰流滚滚,窗轴有点锈,她用力一推,视野洞开,蝉鸣高嘶猛进,和空调的潮味撞个满怀。

转身回到客厅,透过强光,她忽然发现客厅中间有一处几不可辨的断裂,那断裂似旋木雀的嘴,从天花板垂下,生生地将三维空间劈开一丝裂隙,内部隐隐泛着古铜的光。

花末瞪大了眼睛。硕士时写古代建筑史的论文,她在图书馆翻到过一本叫作《云罅营造》的小书,是明人根据宋人的《营造法式》续编的一本建筑野话,有一些空中楼阁的建造方法,其中就提到过这种空间裂隙。作者在探访乡间奇筑时,曾听说一户人家“南屋中有细裂,几不可见,伸手则没指,探之有泠泠声。尝有乡人之女夜中梦游,入之不还。家人大骇,多日盼而不回,四处遍寻不见。又无人敢探,遂不复住”。

她心跳加速,过往的飞鸟撒下一粒轻飘飘的种子,此刻瞬如魔种破土,长成通天藤蔓,藤蔓的顶端是座秘密的空中楼阁。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多荷果看她眉头微皱,觉得可能是不喜欢,悄悄来探口风。只见花末对他使了个眼色,说要砍价。多荷果的愧疚如海浪漫过鞋袜,一点点濡湿脚底,凉意漫到胸口。他忽然有些后悔执意带她过来。

花末很快跟中介谈好价格,并提出先短租一个月看看。对方拨通房东的电话,房东迟疑片刻,说这个价格可以接受。如果她住着没问题的话,还是希望尽快交款,办过户。

黑葡萄女孩很欢欣,这几乎是手上出得最快的一套凶宅。花末他们回家筹备资金,打完一圈电话,两人叫了便利店的咖啡和小蛋糕,开始算账。

花末一面说着装修风格,一面放大看中华攀雀的芒果巢,看到那些微摇的蒲绒,大有触动。攀雀在酷热中来回翩飞,将树皮纤维、羊毛、蒲绒和杨柳絮织得如此服帖,细密的缝隙让南风透过,又隔绝了暑热,住在里面的小蛋一定觉得舒服异常。雏鸟在蛋中时已会交流,那细密的鸟啼从轻薄的蛋壳中透出,有些像人类的胎动。这类悬在空中的“芒果巢”不错,可以悬挂在梦中,亦可做现实中的结构参考。

夜晚,花末隐约看见自家的小佛龛在发光,定睛一看,原来是月光溜进窗帘缝隙,龛门的纱在墙上流出斑驳。她又琢磨了一遍买那套房的可行性。平日里,每做一个美梦,醒来就会分外失落。人的记忆总像一尾鲇鱼,一扭身就在水中滑走。她真的需要一个能固定梦境的载体。那本书上说,只有抓住这样的裂隙,她才能把梦栽进去,获得一个恒定的空间。那套凶宅,可以一试。

两人约定了搬过去小住的时间,不过多荷果工作太忙,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宿舍。花末回了趟母校,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本小书,复活了记忆——“余心下异动,当夜草宿于其南屋,拂席曲肘而枕。少顷,倦意来袭,但见罅内吉光染动。忙起身入内,但见野旷天低,山翠桃红,莺啼花香。一女于桃树下顾盼流连,忽见余前来,不由大惊,忙问家中事,曰误入桃花源,流连多月,迷途竟不知返也……”

花末做好笔记,仔细推敲片刻,想到了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