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链

火车头喷出的白雾如巨兽吐息,汽笛撕破站台的嘈杂。唐小升攥着车票,随着人流往车厢挤去。身旁一位戴着夸张金链的女子格外引人注目,那金链足有一厘米粗,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沉甸甸地坠在她脖颈,像条盘踞的赤金巨蟒。链子每隔三寸便镶嵌着菱形切割的玻璃珠,在逆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与她貂皮大衣上的金属纽扣交相辉映。

“还有五十套,下午准时送到!每件按六十卖!”女子扯着嗓子对站台上的人喊道,带着浓重的鲁南口音。唐小升心头一颤,这口气,这派头,分明是做大生意的主儿。人群推搡间,他被挤得撞向女子,慌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女子扫了他一眼,倒也没生气,随手抓了把青豆递过来:“小伙子,出门在外不容易。”唐小升受宠若惊,瞥见她指甲盖涂着剥落的大红色指甲油,虎口处还沾着些线头碎屑。见女子坐下的位置离自己不远,便试探着凑过去:“大姐,听您口音,也是咱山东那边的?”

“枣庄的!”女子咧嘴一笑,金链随着动作晃出细碎的光,露出后槽牙上镶着的金箔,“在上海七浦路做服装生意,这次回老家给老娘祝寿。”说着,她故意抬高下巴,炫耀似的指了指金链,“瞧见没?劳斯丹顿,名牌!能摸到的地方都是金的!”说话间,唐小升注意到她大衣内衬露出半截泛黄的提货单,边角印着“仿皮草批发价 38元”的字样。

唐小升连忙恭维,几句好话下来,女子打开了话匣子。他趁机问道:“大姐,我也想做点小生意,要是在老家卖箱包,您觉得能行不?”

女子嗑着瓜子,皮混着口水飞溅,指尖还沾着油渍:“荒唐!谁在山东卖包?卖货当然在上海好赚!济南就一个百货大楼,款式老得掉牙,交通又不方便。要跑生意,为啥不直接在上海?”她突然凑近,廉价香水味扑面而来,压低声音说:“知道七浦路的货咋来的不?广州十三行扒版,三天就能铺满整条街。”

唐小升急了:“可老家也有需要箱包的人啊,我这批货质量好,价格……”

“小年轻,你懂啥!”女子打断他,掏出镶钻手机重重拍在小桌板上,“上海人讲究时髦,七浦路市场一天的流水顶你老家一年!你把货往山东运,运费都赚不回来!去年有个菏泽小子,拉了两车义乌塑料花回去,赔得连三轮车都抵押了!”

唐小升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想起背包里那本翻烂的《经济学》,书上写着“商品应从发达地区流向欠发达地区”,可眼前的现实却狠狠打了他的脸。他结结巴巴地争辩:“那、那国际贸易里,不都是发达地区向落后地区倾销商品吗?”

“书呆子!”女子嗤笑一声,抓起保温杯灌了口浓茶,“上海造的衣服卖给谁?就卖给上海人!卖给周边城市!为啥要大费周章运到山东?你要真听书上的,非赔得底裤都不剩!去年我隔壁档口的温州佬,信了‘下沉市场’的邪,结果仓库积压的童装全喂了老鼠!”

火车缓缓启动,唐小升望着窗外后退的站台,脑子一片混乱。他想起在老家泰安集市的遭遇——城管的皮靴踩碎过他摆在地上的帆布包,批发商的账本上永远写着比进价还低的收购价。金链女子的话像重锤,敲碎了他原以为天经地义的商业逻辑。当火车驶过曲阜站时,他突然听见铁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恍惚间竟觉得那是教科书里的公式在断裂。

当火车抵达兖州站时,唐小升鬼使神差地背起行李下了车。站台上寒风呼啸,他握着车票的手微微发抖。是该继续按原计划回上海找华厂长进货,还是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意路?背包里的箱包样品仿佛变得千斤重,帆布面料蹭过铁轨的铁锈,在暮色中泛着暗红。而那本曾奉为圭臬的教科书,此刻正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天真,书页间夹着的泰安集市照片,与七浦路批发市场的传单在风中轻轻翻动。

夜色渐浓,唐小升蹲在站台角落,望着铁轨延伸向远方。金链女子金灿灿的项链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与老家集市冷清的摊位、上海工厂阴暗的车间重叠交织。他知道,自己又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这一次的选择,或许将彻底改变他的命运。站台广播里传来下一趟列车的播报,混着远处货车鸣笛,像极了无数个失眠夜里在他耳边盘旋的商业公式与现实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