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入职

“我要给你这天底下最大的财富,无可匹敌的力量。”唐小升攥着胸口藏着的神秘物件,在颠簸的面包车上喃喃自语。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从山东偏远小城抵达上海,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只要打开父亲留下的秘密,他就能拥有无尽宝藏,改写命运,甚至将父亲从记忆中的“冥河血海”中解救出来。

面包车缓缓启动,上海火车站前的景象令唐小升目不暇接。人山人海摩肩擦踵,人们脚步匆匆,或提着沉重的行李,或拉着小巧的行李箱,在这片喧嚣中急切地穿梭,仿佛都奔赴着各自重要的旅程。空气中弥漫着汗味与城市特有的气息,那气息里混杂着汽车尾气、街边小吃摊散发的烟火气,以及这座城市独有的快节奏氛围。花花绿绿的霓虹灯闪烁不停,红的、绿的、蓝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灯光秀,肆意地挥洒着都市的繁华;嘈杂的流行音乐从街边店铺传出,不同风格的旋律相互碰撞,合成一曲杂乱却充满活力的乐章。不远处一座大楼外墙上,数百台窗式空调如同密密麻麻的黑色眼睛,整齐排列,又似一个个沉默的卫士,见证着城市的日升月落。这座城市的一切,都与他熟悉的小城截然不同。

车辆驶过中兴路时,一股浓郁的香气突然扑面而来。那香气馥郁醇厚,仿佛凝结成实质的屏障,仅仅是呼吸间,唐小升竟觉得腹中饥饿感消退了不少。他下意识抬头,只见前方高悬着一串巨大的黄色字符——“McDonald”。从未见过这般场景的他,内心激动不已,拼命拍打着车门:“开门开门,放我下去!”司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此时车辆即将驶入南北高架,车水马龙,车速渐快,怎能随意停车,只能无奈地冲着唐小升喊道:“别闹,这不能停!”

唐小升这才回过神,打量起乘坐的这辆破旧五菱金杯。车厢两侧的皮革早已破开,像是被岁月无情撕裂的伤口,露出里面泛黄的海绵垫,海绵垫上还有不少污渍,诉说着过往的旅程。排气扇不知何时脱落,只剩下黑色的扇叶和耷拉着的电线,如同废弃的蛛网,在风中轻轻晃动。原本九座的空间,此刻塞满了九个人、九大包行李,还有二十扎方格捆扎好的布料。那些布料紧紧挤在一起,似乎在狭小空间里也想争夺一丝立足之地。二排的翻凳上摞着一个木制板凳,上面堆放着五袋大米、四百斤萝卜,萝卜上还压着两捆咸菜。大米袋子有些破旧,隐约能看到里面饱满的米粒;萝卜带着些许泥土,似乎还残留着田间的气息;咸菜则散发着独特的咸酸味,与车厢内混杂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华厂长看着局促的车厢,无奈地对唐小升说:“要不,您就坐踏板上?”

后排三个女孩肩并肩挤在一起,脚下踩着布料,屁股下垫着布包,怀里还抱着行李。她们被高高垫起,脑袋几乎抵住天花板,每当车辆颠簸,三人就会齐刷刷地撞头,然后又一起低头,模样既滑稽又心酸。阿梅的头发被撞得有些凌乱,一缕缕发丝散落在脸颊旁;阿娇皱着眉头,每次撞头都忍不住小声嘟囔;秀花则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忍耐着这一路的颠簸。

“他不是我表弟!”中间的阿梅突然尖叫起来,车辆再次颠簸,三个女孩又同时点了下头。华厂长摸出眼镜,用袖管擦拭着,那眼镜的镜片有些模糊,镜框也略显陈旧,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小伙子,你是不是上错车了?要是这样,我下一站先放你下去。”

唐小升这才意识到,随着车辆在上海复杂的道路上行驶,他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老家,瓜州县的马路不过是简单的“井”字型,四条马路贯穿全城,连红绿灯都少见。道路两旁是低矮的房屋,偶尔有几家小商店,行人慢悠悠地走着,生活节奏舒缓。可上海不一样,当金杯车开上逸仙路高架,看着脚下穿梭的车流、交错的桥梁,他手足无措地问道:“我们是在过河么?桥底下的大河能游泳么?”车厢内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后排的女孩们又一次同步点头。唐小升明白,在这座被称为“魔都”的城市,他首先得找个落脚点,找一份工作。

他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我听说华厂长仗义疏财,广纳天下人才,所以特来投奔,不知道有没有工作?”车厢内再度响起一阵笑声。通过大家的交谈,唐小升了解到,后排的阿梅、阿娇、秀花,二排的招娣、丰收、春财,她们都来自同一个村子。多年前,华厂长招了一位来自四川广元的高管,那位高管带来了许多老乡,老乡又陆续带来更多人,逐渐形成了如今工厂里的人员结构。阿梅去年来到爱申箱包厂,今年回家便带了五个姐妹一同前来。一路上,阿梅兴致勃勃地跟姐妹们分享着工厂的生活,讲述着如何在车间里熟练操作缝纫机,如何和工友们一起在休息时间分享家乡带来的零食,眼神中满是对未来在上海打拼生活的期待。

“我们开始点名吧。”华厂长掏出笔,在小本本上记录着众人的姓名、地址、身份证和联系方式,随后公布了薪资待遇:“试工期间,每个月工资 250元,迟到一次扣 10元,全勤奖 50元,有加班工资,管饭。”

话音刚落,车厢内顿时沸腾起来,四川妹子们纷纷抗议:“不是说每个月能拿 400吗,骗子!”“加班到底多不多?”“能报销火车票吗?”华厂长痛苦地抓着头发解释:“400元是包含加班工资的,基础工资就是 250元。工厂都快坚持不下去了,试用期只能低一点,加班尽量排满。”说着,华厂长叹了口气,脸上满是疲惫与无奈,眼神中透露出对工厂未来的担忧。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时,唐小升的声音突然响起:“厂长,管饭是只管白米饭吗?”“包吃包住,管饱。”“可以加饭吗?”“可以,管够。”得到肯定答复后,唐小升毫不犹豫地说:“厂长,我来!我只要 200月薪就可以!”

霎时间,全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道因旅途奔波留下的伤疤都看得透彻。车辆又一次剧烈颠簸,眼看就要抵达厂区,后排和中排的六个女孩同时撞上车顶板,险些咬到舌头。招娣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想要起身理论,她双手紧握拳头,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对唐小升的“低价抢活”行为极为不满。

华厂长却抬手制止了众人,他上下打量着唐小升单薄的身形,问道:“你满十六周岁了么?”唐小升心中一紧,他知道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为了能在上海立足,为了探寻父亲留下的秘密,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地迎上华厂长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满了,我有力气,能吃苦,什么活都能干!”说这话时,唐小升脑海中浮现出在家乡帮着父母干农活的场景,无论烈日炎炎还是寒风凛冽,他都从未退缩,此刻他坚信自己也能在这工厂中扛下所有艰辛。

华厂长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行,那就先试试。”唐小升心中大喜,连忙道谢。面包车继续向前行驶,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厂房和陈旧的居民楼取代。厂房的墙壁斑驳,有的地方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块;居民楼的窗户里,偶尔透出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屋内人们或忙碌或悠闲的身影。

终于,车辆停在一个略显破旧的厂区门口。大门上方“爱申箱包厂”的招牌掉了几个字,只剩下斑驳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落寞。走进厂区,地面坑坑洼洼,每走一步都要小心避开那些凹陷处,几栋低矮的厂房排列其中,机器运转的轰鸣声从里面传出,那声音低沉而持续,仿佛是工厂在发出自己的呼喊。

华厂长带着众人走进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面摆放着几张破旧的办公桌和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纸张有些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一些杂乱摆放的文具,笔筒里的笔大多都已破旧。他拿出几份合同,让大家签字:“这是试用期合同,干得好就留下。”唐小升接过合同,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条款,虽然有些字认不太全,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十分用力,仿佛在向这份合同、向这座城市宣告自己扎根的决心。

签完合同,华厂长安排人带大家去宿舍。宿舍是一间狭小的平房,里面摆放着十几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床上铺着薄薄的被褥。被褥的颜色灰暗,摸起来有些粗糙,带着些许潮湿的触感。唐小升被分到一个上铺,他爬上去,放下行李,环顾四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壁上布满了水渍和裂缝,水渍像是一幅幅抽象的画,裂缝则像岁月留下的伤痕。但他却觉得无比安心——这就是他在上海的第一个“家”。他轻轻抚摸着床边的铁栏杆,虽然冰冷,却让他感受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归属感。

收拾好床铺后,唐小升跟着其他工友来到车间熟悉环境。车间里光线昏暗,头顶的几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有些灯泡还在一闪一闪,似乎随时可能熄灭。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那声音如同汹涌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耳膜,让人说话都得扯着嗓子。空气中漂浮着布料的碎屑和刺鼻的胶水味,碎屑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胶水味则让人忍不住皱眉,喉咙有些发紧。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有的在裁剪布料,锋利的剪刀在布料上快速划过,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有的在缝制箱包,缝纫机的针头快速上下跳动,线在布料间穿梭;有的在搬运货物,沉重的货物压在他们肩上,他们却脚步匆匆,丝毫不敢停歇。

唐小升被安排跟着一位老师傅学习缝制技术。老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是简单地示范了一下操作流程,就丢给他一台老旧的缝纫机,让他自己练习。那台缝纫机机身满是划痕,金属部分有些生锈,皮带也有些松弛。唐小升坐在缝纫机前,看着复杂的机器,心里有些发怵。但他想起父亲的话,咬咬牙,开始尝试着操作。他小心翼翼地踩下踏板,缝纫机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在抗议多年的劳累,布料在他手中也不太听话,总是跑偏。

第一天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唐小升全神贯注地盯着布料,双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缝纫机的速度。然而,没过多久,他就遇到了问题。布料总是跑偏,针脚也歪歪扭扭,做出来的箱包歪七扭八。老师傅在一旁看着直摇头,时不时地过来纠正他的动作。老师傅的手粗糙干裂,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布料的碎屑,他一边示范,一边用简短的话语指导唐小升,虽然声音不大,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

一天下来,唐小升累得腰酸背痛,手指也被缝纫机针扎出了好几个血点。那血点殷红,在他粗糙的手指上显得格外醒目。但他没有丝毫抱怨,反而觉得充实。晚上回到宿舍,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晃动的灯泡,思绪万千。他知道,在爱申箱包厂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未来还有无数的困难和挑战等着他。但只要能在这里站稳脚跟,他就有机会去揭开父亲留下的秘密,实现自己的梦想。那秘密像一团迷雾,萦绕在他心头,驱使着他不断前行,无论前方的路多么崎岖。

窗外,上海的夜依旧喧嚣,远处的霓虹灯在夜空中闪烁。汽车的喇叭声、人们的谈笑声、店铺的促销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城市夜晚独特的交响曲。唐小升闭上眼睛,在机器轰鸣声的余韵中渐渐入睡,梦中,他仿佛看到了父亲欣慰的笑容……父亲的笑容温暖而熟悉,那笑容中似乎带着鼓励,带着对他未来的期许,让他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有了继续奋斗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