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非寒冬腊月。
空气却冷意渗人。
顾雍像是只受惊的鸭子,左看看涂镐,右看看许贡。
急的额头冒汗,也想不到怎么给下史解释,只能装作平静。
早先定下的剧本明明不是这个走向啊。
排练时,师尊还特地嘱咐。
“《易》曰:言行者,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少游慎言。”
怎么能信口开河呢?
这还是举孝廉的关键时候,郡内功曹亲自来做笔录,上计掾陪同。
在这胡说八道,不是难为人家么。
全柔能忍着不发作把这场戏演下去,估计还真是看了蔡邕和顾雍的面子了。
“少游倒是耿直人啊,心直口快,跟在下所想的海内巨孝略有差异。”
“不过,这样也好,我也讨厌那些弄虚作假夸夸其谈之辈,既然少游不愿意玩这些虚的,我们就爽快些。”
全柔也不啰嗦了,放下毛笔,直接伸手比了个五:“这就是明府的意思,得加钱。”
五百万钱。
“少游虽身居江左,守孝不出,可如今这世道变成了什么样,你我都清楚。”
“中平二年(185年)二月,南宫起了大火,宫内锦绣山河皆化为灰烬。”
“陛下特此下诏,诸刺史、二千石及茂才、孝廉迁除,皆得出‘修宫钱’。”
“这钱不是给我的,也不是给太守的,乃是给西园中使(宦官)的。”
“明府的意思阁下也应明白的,送给宫里的财货恐怕得花不少,‘修宫钱’只是开个头,想要当孝廉,就先得孝敬天子的傅母、公母、太后。寒门想要跃龙门啊,万万省不得啊。”
傅母指的是汉灵帝的奶妈,权倾朝野的程夫人。
公、母指的是十常侍中的张让、赵忠。
这三人和董太后组成汉末四大贪王,阎王来了都要被薅一手。
可芮祉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五百万钱,显然不正常,汉灵帝捐官是有标准的,郡守级别的两千石标价两千万,四百石的官员标价四百万。关内侯、虎贲、羽林,交钱各有差。
举一个孝廉,都还没开始入职呢,就要交五百万?搁这提前体验付费上班呢?
这都不是索贿了,分明是打着宫里的借口明抢。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还笔录什么呢。
涂镐咧嘴笑道:“看来这钱啊,确实省不得,能坦然说出这些,小史之气度,绝非常人,在下佩服。”
全柔点头道:“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不巧,我偏偏不识时务!”涂镐语气凝重,不容置疑:“这钱,我一分一厘都不会出。”
“劳烦二位小史回报,如果明府愿意帮我出这修宫钱……在下感激不尽。”
空气中火药味儿越来越重。
遇到硬骨头索贿不成,就比较尴尬了。
“既然话已至此,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全柔眼神一冷,随时准备离去:“在下只能把涂郎的原话呈给明府。”
顾雍急了,连忙上前打断:“好说,好说,钱能解决的,凡事都好说。”
涂镐却坚决道:“不管怎么呈奏,我愿与许君、全君交这朋友,涂某向来实话实说,还请全君代为转达。”
许贡眼神低垂,偷偷拿起了那越布包裹的东西藏在了袖子里,始终没说话。
反倒是全柔却起身道:“涂郎方才说的这些女色近我之类的狂言,我不能装作没听见,在下一定如实禀告,告辞了。”
“小史慢行。”涂镐自诩对问时,问心无愧,真没说半句假话。
其守孝期间的座右铭便是:这世上人人皆可负,唯有美酒美人不可负!
封建桎梏、名教思想,始终只能培养汉末伪君子,却拴不住现代爷啊。
在这个时代里,某些汉末大孝子,表面上装的至纯至孝,实则在地道守孝二十年,暗室藏香,偷偷生了儿女一大堆,平心而论,涂镐自诩是没这么厚的脸皮的。
“那下官也一定向明府酌情转达,打扰。”
全柔走后,许贡行礼后也走了,他看起来谈不上高兴还是生气,反正给他的东西他是拿走了。
至于得罪太守与否,倒与他无关。
“少游,一场好戏演砸了。”顾雍憋了一上午,心情烦闷。
“兄真是拿你没办法!明府要抬价,我们大不了吃点亏,何必要如此行事呢。”
顾雍语重心长道。
“我与你说了多少次,师尊早年在朝中上书直言,恶了当朝权贵处处被针对,几番被下狱流放,最终流亡四海,他带着两个女儿避难江海十多年不敢返乡一把年纪了不容易,做门生的,你不为了自己仕途着想,也得为师尊着想。”
“可惜我虽有家世,毕竟也只是区区一方乡豪罢了,想帮师尊洗脱污名,实在有心无力啊。”
“今岁我从合肥县长,转任娄县县令,抓住机会便向明府推举你为孝廉,就是指望你能走孝廉的路子入朝为官,来日若是运气好,凭借你的相貌走出去不难,若侥幸得了陛下赏识,入了台阁当官,来日说不定真能为师尊洗刷罪名。”
“少游啊,少游,师门之情大于天!作为蔡家门生,眼看老师受难,你良心不会痛吗?”
“此事我自然记得,师兄放心,这事儿可还没完呢。”涂镐喜怒不显,慢慢拉着顾雍坐回榻上。
蔡邕一生弟子不少,谯县曹操、吴郡顾雍,山阳王粲、陈留阮瑀……但现在除了顾雍没有一个帮得上忙。
蔡邕性格太过耿直,又不喜结党营私,常常上书抨击时弊,这样的人确实在朝廷混不下去,最终遭遇政敌迫害,被流放到偏远的朔方郡。
在朔方被刺杀了几次后,蔡邕在北方根本没办法生存了,这才带着女儿跑到了吴郡,十年来居无定所,全靠着士林保护才得活。
怎么办呢,身为人家的门生,老师遇事儿不能不帮忙啊。
天地君亲师,汉代啊就讲究这规矩,替老师、举主去死,是当时的社会风尚,一直被士人阶级推崇。
老师受难,无论如何门生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当然对于涂镐这种天生的叛逆者来说,这一套规矩没啥影响力。
之所以要出仕,一来是汉末大乱将至,真的得当官自保。
二来是在汉末社会中,师门就是能够相互依赖的亲人,确实得帮师父。
三来是纯惦记人家女儿……
蔡家姑子,风华正茂。
料想而今,玉树亭亭,也到出嫁年岁了。
看着正在神游的涂镐,稍稍消了气儿的顾雍开口道:
“师尊在士林里动了不少人脉,帮你闹出这么大动静,这孝廉啊,你是非得当不可。”
“行了,外人都走干净了,直说吧,接下来打算怎么解决?你拒绝出修宫钱,现在可是走投无路了。”
“谁说走投无路了?”涂镐笑道:“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顾雍生气了,拍了拍案牍:“好好与我说明白!”
涂镐端起茶器,细细品茗,白烟凝聚在空中,一吹即散:“师兄啊,路不是早就铺好了吗?”
顾雍不解道:“你还有人手?”
“早就备好人手了,若不然我怎敢如此肆无忌惮?”涂镐眼神凌厉,目光望向窗外。
竹林中,落叶飘零。
那名满手刀疤的骑吏解开拴马绳,全柔在前拨马而走,见许贡没走,他道了句:“许功曹,走也。”
许贡慕然回头望了云间小筑一眼,好似隔空再用眼神和谁交流,他把那越布包裹的密信放在袖中藏好,道了句:“来了。”
旋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