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时,涂镐方才回到了蔡府。
别院中早已经点起油灯。
大抵蔡邕已回来了。
咚咚咚。
涂镐敲了敲门。
很快屋内传来少女的回音:“哪位贵客?”
“涂镐。”
吱呀,大门开启。
一盏小巧的铜灯燃着熹微的火光,点亮了视线。
来的不是蔡琰,而是体貌和她极为相类的另一个女子。
这少女左手拿着灯座,朦胧火光在风中摇曳,照出她一身倩影。
她身上淡青色的留仙裙如烟霞委地,笔直而修长的玉腿被笼在裙中,风刮过裙摆掀起的弧度让少女纤细的腰线和圆润的小腿形貌可见。
有时不需裸露肌肤,也能看出女子一身绝艳姿容的。
“呀,这不是云间巨孝涂少游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少女的语气要比阿琰活泼些,言谈之间,勾人的嘴角总是微微上扬,弧度美的恰到好处。
虽是阿琰的胞妹,但二女的个性却是决然不同的。
阿琰的衣着打扮,倾向于藏锋,越是美得不可方物,越是要用简朴的装饰压制这份美。
加之饱读诗书,纵情文学,这使得阿琰便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仙子,阿琬则不然,分明是简简单单,喜欢美妆,俏皮可爱的邻家小妹。
“不是风把我吹来的,正好想吃粔籹了,顺道来给阿琬带些。”
涂镐将食盒放到蔡琬面前,木盒里面糕点清香缓缓散播到四周,阿琬闭上双眼,挺起琼鼻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开星眸欢喜道:“还是少游兄懂我,父亲都不喜我吃甜食的,说是会长胖,怕以后嫁不出去。”
涂镐笑道:“谁说嫁不出去,阿琬这般可爱伶俐,前来求娶之人得从吴郡排到长安呢。”
“咯咯咯……阿兄得嘴是越来越甜啦,快进来,快进来。”
阿琬拉着涂镐的手,好似做贼似的左顾右盼:“我们偷偷去后厨吃,我再偷些㸙㸙的酒来。”
涂镐问道:“自家的酒也要偷吗?”
“哼,谁说不是呢,㸙㸙不准我喝酒,可严厉了。他向来只宠姊姊,你瞧,这回去云间,让我看家,却带着姊姊去看阿兄,分明是偏心。”
涂镐笑而不语,这两姊妹啊在父亲面前争宠,倒也好笑。
阿琰确实听话些,让师尊更为省心,至于阿琬么,太过活泼了,留在府中不准出门也是蔡邕故意在磨炼她的性子呢。
“对了,师尊和你姊姊呢?”
“一回来就躲在屋里商量了好半天,不知在说什么。”阿琬悄咪咪的跑到地窖外,熟练地打开窖门,就站在上头给涂镐放哨。
“看着我干嘛?难道乌漆嘛黑的,阿兄舍得让我一个女子下去拿酒啊?”
“不是阿琬想偷酒得吗?”
“我又不爱喝酒,给阿兄指个路罢了。”蔡琬委实太坏了,分明是害怕动静太大被蔡邕发现了挨吵。
万一真被发现了,还能说是涂镐要偷酒喝。
她向来坏点子不少,这一点涂镐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涂镐苦笑一阵,拿着铜灯顺着台阶便走了下去。
刚走到最底层,一股浓浓的酒香便冲入鼻尖。
“好酒啊。”
涂镐品了一口,丝毫没察觉到油灯里的油水已经见了底儿。
未多时,灯火熄灭,霎那间黑了起来,只剩下台阶上方,还留着一丝月光。
“阿琬,没油了。”
“我知道……”阿琰双手叉着细腰,嘴角露出了一抹坏笑,她立在地窖的门口,月光披拂下,隐约现出锁骨凹陷处引人注目的朱砂小痣。
“嘿嘿,阿兄,你就在这待着吧,这是姊姊的意思,怪不得我,过一会儿我就把你放出来了。”
涂镐一脸懵:“别又牵扯到你姊姊,定是你又有什么坏心思。”
青葱玉指抵在少女洁白无瑕的下巴上,她眼神极坏,声音娇媚:“怎么会呢,我可是最喜欢阿兄了……嘿嘿。”
砰,地窖关上,一片漆黑。
……
昏黄的油灯下,简朴的居室中。
蔡邕与蔡琰坐在榻上,相对而立。
蔡邕一直把大女儿当成男儿培养,对她寄予了厚望,所以很多事情都不隐瞒。
“阿琰,你也知道为父的意思。”
“泰山羊氏对我家恩重如山,我一家亡命十多年,没有羊家早就饿死了。”
“此去泰山郡,你与阿琬……”
“㸙㸙……非要用这种方式回报泰山羊氏吗?”蔡琰眼中带着一丝倔强。
烛光在少女的瞳孔中,茁壮的燃烧着。
“姎虽是女儿身,却不甘命运。”
父女间这几日关系都很紧张。
蔡邕语气也很严厉:“那你要做什么?当女尚书?当著作郎?别闹了,阿琰。天下形势如此混乱,早些找个有力的夫家嫁了,来日家门才好延续啊。”
“为父已是风烛残年,死了也就死了,唯独放不下的就是你们呐。”
“正因如此,㸙㸙不更应该为女儿的终生幸福考量吗?”蔡琰据理力争。
“姎与羊家子弟,连面都没见过,就算那人德行再高,姿容再好,姎也不愿嫁!”
“糊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皆如此!”蔡邕怒道:“你读了一肚子诗书,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道理,是圣人编给后人听的,那不是用来管教人的!天地之理,唯在自心,㸙㸙才是读书读糊涂了。”
对峙了好些时辰,蔡邕始终无法驳难到女儿。
也确实是这女儿才学太深,其天赋甚至要比蔡邕还高,年纪轻轻便已同龄无敌。
即便是蔡邕回到十五岁,也是辩不过阿琰的。
“呼。”蔡邕深吸了一口气:“你不嫁,可以,那老夫就让阿琬嫁。”
“阿琬也不能嫁。”蔡琰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蔡邕急了:“这也不能嫁,那也不能嫁,你到底想怎么样?”
“女儿们只想留在㸙㸙身边,侍奉父亲直到终年。”
“你们能一辈子不嫁人吗?荒谬!”蔡邕火很大,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苛责。
“也不是女儿不嫁人,要嫁也应该嫁给知根知底的人。”
眼见蔡琰松了语气,蔡邕急忙道。
“河东卫氏不行,泰山羊氏也不行,那你说,你心中的郎君当是如何摸样?什么家世?”
蔡琰清秀的面容在飘摇的烛光中明暗闪动,她嘴角微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姎心中的郎君啊,一定是得精通文学,且心怀天下,能力挽大厦将倾的千古英雄。”
“不能救世之人,不过匹夫竖子罢了。”
蔡邕被气得重新坐回榻上,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阿琰,愤懑道:“你真是读书读的把心气儿都读高了!张口闭口心怀天下,力挽天倾,这等人物,百年出得了一个吗?”
“如今天下污浊,公卿率兽食人,民不聊生,四境盗贼蜂起,何者能挽天倾?”
蔡琰眼神坚决,好似覆着万年冰霜,难以消解:“如果一直没有,那姎一直就等着,等到那人出现为止。”
蔡邕又问道:“那你妹妹也不嫁?”
“妹妹说了,即是同胞而出,当效仿娥皇、女英同嫁一夫。”
“姎不嫁,妹亦不嫁。”蔡琰闭上双眸,不复再言。
其清冷的神态决绝至极,竟让蔡邕也劝不动了。
原本蔡邕是想趁着此番回兖州,劝蔡琰高嫁。
没想到,劝来劝去,竟劝出个不嫁来。
“阿琰方才说的力挽天倾之人只怕是不多见,但你方才也说了,可嫁给知根知底的人。”
蔡邕试探道:“吴郡顾元叹何如?”
蔡琰摇头:“不成……元叹兄虽才华高绝,但听闻他已与吴郡陆氏有婚约在身。”
“那……”蔡邕一时间想不到人选,蔡家姊妹这些年接触的男子委实不多。
“那……扶风涂少游如何?”
眼见蔡琰抓住裙角,眼神飘忽,半天没作答,蔡邕心底顿时咯噔了一下。
“莫非真是他?”
蔡邕怒火冲上心头,好一个扶风寒门啊,老夫费尽气力把你扶进士林,你小子倒好,跟老夫玩这套顺藤摸瓜呢,怎么不把老夫的骨头也连着一起啃了!
蔡邕气得冲出门去:“少游,你给老夫出来,人呢?”
门外的阿琬嫣然一笑:
“㸙㸙……㸙㸙,阿兄在地窖里偷酒喝,你快来看啊!”
啪嗒……
听到这声儿,涂镐手中的酒器登时落地。
地窖门打开的一瞬间,满脸怒意的蔡邕,一脸坏笑的蔡琬、眼神躲闪的蔡琰尽数映入眼帘。
玛德……该不会被这俩姊妹设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