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诺千金!

中平五年,吴郡、娄县、华亭。

春风十里刮入云间小筑。

精舍内,涂镐目视墙上悬挂着的扬州舆图,负手而立,良久无言。

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生的八尺有余,剑眉朗目,英姿飒爽。

其身后窈窕侍女,亦是体态妖冶,影形魅人,初开口,声如黄莺婉转,甚是魅惑。

“涂君,明廷马上就到,明府的车架约莫一个时辰后也该到了,线人都打听清楚了,来的都是郡中的主吏,一个功曹,一个上计掾,其余都是骑吏。”

涂镐回头,窗外阳光打在这少年脸上,其眼中闪过一抹精明、老辣。

“都安排好了?”

“是……”身形高大的游侠上前应了一声:“今儿个是涂君除丧之日,已经吩咐过了,这两年吴郡内受过涂君恩惠的游侠都将来捧场。”

“士林中人、郡中官吏皆看蔡公颜面,多数也会来,顺便探探举涂君为孝廉之事。”

“此番举孝廉,关乎重大,不得疏忽。”涂镐抚摸着青瓷茶器,品了口茶水:“记得把没来的名字都记上。”

“今后他们有事也不必来求我了,都下去准备吧。”

众人道了声:“喏。”

窗外隐约有流水声,是溪流绕着屋外竹林静静流淌,水中亦有鲈鱼倒影,在日下波光粼粼。

涂镐起身看向窗外园池,有锦鲤腾跃。

“鹤唳华亭外,水下通松江。云间小筑向来清幽宜人,是个当隐士的清闲之地。”

“可当今,朝野动荡,乱世将至,只怕这隐士也当不成了。”

风云忽变,林间似有鬼嚎,涂镐抬头看了看窗外竹影,依稀想到穿越前,他家门前也有一片竹林的。

是的,涂镐是个穿越者,他所穿越的这个世界,跟《三国演义》的世界观没有任何关系,而是残酷、血腥、黑暗的《后汉书》。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强者占尽江山美人,弱者沦为砧板鱼肉。

三年来,这个小镇做题家为了末世求生,努力使自己融入汉末的社会氛围,学习这里的发音、风俗、文化。

他适应能力极强,很快入乡随俗,融入了汉末社会并开启了出仕之路。

举孝廉,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大汉啊,对士人的评价标准就两个——孝、廉。

所谓的举孝廉,也就是各地太守从民间推举廉洁的孝子出仕当官。

那么,如何证明自己是孝廉呢?

那就得花一番周折了,多财多亿者,自带包装,自有门路。

回顾往事后,涂镐伸了个懒腰惬意道:“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明明昨个儿才褪下衰衣,三年守丧期满,今日便门庭若市。大争之世,争分夺秒,一刻不叫人清闲。”

“涂君这三年可不清闲,您可是日理万姬啊。”身形妖娆的玄衣侍女从外推门而入,双手举案,拿来一件鹤氅。

涂镐脱下身上越布做成的深衣,转身时,细嫩的小手已经游到涂镐身上。

他伸长双臂,任由侍女更衣,只回了句:“人生苦短,何必拘泥礼法,摧眉折腰呢。这世道名教礼法向来森严,可惜出了涂某这个叛逆,天生不受教。我守丧就一个规矩,酒肉穿肠过,孝道心中留,心里尽孝也是尽孝了,其余都随意。”

“郎君,这些年确实随意,不过今日得收束收束了。”竹林外的马车声越来越大,侍女美眸瞥了一眼窗外动静,又道是。

“郡里马上要派人来考察孝子了。”

“如果蔡公安排的没有差池,今年吴郡的孝廉非涂君莫属。”

“自时云间小筑便会高朋满座,众宾来迎,明廷、明府亲自来请郎君出山,这可是郎君扬名士林的最好机会。”

“也是,希望不要出事才好。”涂镐眼波暗敛,他穿好衣裳,便重新坐下了。

此时,已是朝时,日头升起。

寂静的氛围很快被云集而来的牛车和鹿车打破。

华亭里的亭长,生怕遭了贼,闻讯后急忙带人来盯着,好在来的都是守规矩的。

唯有一个老人在前面跑得快些,还没等众人下车,他便穿越众多侍从,独自闯入云间小筑。

门口的卫士刚要将他缉拿,却见此人拿着一张白鹿皮举在头顶,对着门内的精舍高呼道:“涂君,忘我呼?我亦平陵宋家人也,你要的东西,老夫弄到了。”

熟悉的关西口音传到涂镐耳中,他挥了挥手,侍女会意的走出精舍,将人带了进来。

那是一个面容还算端正的中年男子,他双目通红,满脸疲态,刚一进门便嚎啕大哭。

“涂郎,老夫有事相求。”

涂镐换好了衣裳,正襟危坐,冷漠道:“今日在下刚除丧,要会客,时间有限。”

“一炷香!就一炷香时间。”

老头抹着鼻涕,开始诉说自己的悲惨故事。

“前日,我在乌程县与女儿卖越布,郡里来了一孟浪少年,身后带着些破皮无赖,语气跋扈,举止张狂,看样貌应是出身官家,那厮见我女貌美,非要纳为妾,我不依他,他便叫人将我打翻,抢了货物……

“女儿也被掳走,至今不知音讯。涂郎,我知你素来一诺千金,当初你带我们从关西来到扬州,可是说好了,有事儿就来云间找你的……”

涂镐把男子送来的白鹿皮摊在腿上,轻抚着洁白的毛发,随口道了句:“可我也说过,咱们三辅的乡人啊,来了扬州要互相扶持。”

“吴人素来排外,不抱团外乡人在这是无法立足的。”

“宋翁,我这些年与吴地游侠结交,颇认识些不法之徒,你怕惹上事儿一直不愿与我往来,我也没说什么,如今孤身在外吃了亏又要来求我……”

“宋翁,你这不是为难我嘛?明知我今日除丧,又赶上二月举孝廉,此时惹出事端,坏了名声,孝廉选不中,当如何?”

北方士人在秦汉魏晋南渡者,常常与当地土著发生冲突,这些北方人,便被江左土著称为客家人。

即便是有了当地民籍,也只能自成一脉,短期内很难融入当地文化。

涂镐与这些乡人都来自扶风,自然是要抱团的。

“涂郎,老夫膝下就这一个女儿,心疼得紧,算老夫求你了,再开个价吧,不管要多少都行。”

“求你把我女儿平安寻回来,只要答应老夫,你哪怕要老夫的命都行。”

老头涕泪横流,扑通一声,照着地上的青石板就磕了下去,脑袋都要磕破了。

“宋翁,如此大礼,我可受不起啊,再说了,你我之间,谈钱就伤感情了。”

涂镐怎么拉,老人都不起身。

他本想推辞的,怎奈之前放出了话,谁能献上白鹿皮,有求必应。

白鹿皮极为珍稀,曾经是作为汉朝的顶级货币来使用的,自然是有价无市。

加之,汉代人重诺如命,话都已经放出去了,人家也带着东西来了,再拒绝,就有点折损涂郎一诺,胜过千金的美名了。

“宋翁带着礼物来,我本没理由拒绝你,可吴郡太守是我师尊特地邀请来的友人,你要知道,今日我服丧结束,太守特地从吴县带着大小官吏来捧场,若此时与人交恶,误了举孝廉,恐怕不太妥当吧?”

那人揉着通红的眼眶,点头道:“我也知晓涂郎近来不方便动手,没报多大希望,既然如此,老夫也只好自己去找了,不管那人是谁,老夫一定要救回女儿,涂郎放心,我家毕竟受过你的恩惠,无论结果如何,也不会把乡人牵连进去的。”

“出了事儿,老夫自己扛,白鹿皮送你,算是还恩情了。”

老头行礼后,转身便走了,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涂镐低头盘算了一会儿。

汉代地方乡党风气盛行,乡人有难相互包庇,相互照应是社会准则。

虽则宋翁做事儿不厚道,但好歹是自家人,在吴地受了人家欺负,自己人都不出头,其乡党便会更被人瞧不起了。

“宋翁!”

涂镐还是起身挽留了。

“宋翁且慢,既然承诺了你,我又怎么能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背信弃义呢。”

“你我毕竟同乡,同乡之情大于天。”

涂镐拉着老人坐回了榻上,安抚道。

“这件事情我会管到底,不过今日不行。”

“好了,去客舍休息吧,稍后查清真相,我自会给宋翁一个交代。”

“民间怎么说我来着,江左但有不平事,直去云间找涂郎嘛,你来找我,是找对人了。”

“昔日季布一诺,千金难买,我涂镐依然,明天落日之前,我会给宋翁一个答复。”

“多谢涂郎,多谢涂郎,如能寻回女儿,老夫愿意百金相赠,老夫这条命今后都归你了。”老人高兴地离去了。

涂镐关上了屋门,他摸索着下巴在屋内走了两圈。

“这事儿很棘手,那孟浪少年身份不明,得详细查查。自家人这边受了欺负,当然不能视若无睹。”

“可要管,此时也不能由我家出手。”

东汉举孝廉是要搞排场,要撑脸面的,提前要做好剧本,请来的人都得陪着孝子演戏,表现出孝子感天动地,至纯至孝的美好品德,万万不能在此破了相。

侍女悄声问道:“郎君确定要做么。”

涂镐背对侍女,宽广的肩膀下,一身脊梁好似山岳般笔直的立在面前。

他思索再三后,对着侍女道了句:

“派杨阿若去乌程县查清楚,切记动作小点,更别露出马脚。”

“还有,不管谁问,都要一口咬定,宋翁今日没来过。”

“我也全然不知此事,好了,准备迎接明府吧。”

“举孝廉才是头等大事,不能出岔子。”

……

《魏略》:杨阿若,后名丰,字伯阳,酒泉人。少游侠,常以报仇解怨为事,故时人为之号曰:“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