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落全神贯注。
将一块已经完成了锻打覆土的镔铁,缓缓的浸入硝水之中。
“滋——”
这一次,没有刺耳的爆鸣声了。
张星落迅速将铁片捞出,趁着余热未散,立刻放到炉火边,开始最后的回火。
眼观色,耳听声,鼻嗅味,手感温。
他默默的念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直到那敲击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回响。
“成了!”
很快,一把闪烁着青黑色光泽,刃口锐利的小刀雏形,打磨成型。
他拿着小刀快步走到院角的木桩前,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挥刀砍下!
“噗嗤!”
这一次,刀刃干脆利落地劈入了坚硬的木桩,足足有一寸深!
张星落拔出小刀,仔细检查刃口。
光滑如初,没有丝毫卷曲或崩裂!
好兆头!
“呼!”
紧接着,他又找来两块石头,将刀身架在上面,拿起铁锤,对着刀背用力敲下!
“铛”的一声。
刀身猛地一弯,发出清越的颤音。等移开锤子时,刀身又缓缓恢复了原状!
硬度与韧性,已经是完美结合!
“成功了!你们看!”
张星落激动的小跑过去,拿着小刀展示给二人。
张老憨挣扎着坐起身,接过,枯瘦的手指反复抚摸着刀身,感受着那前所未有的质感。
“好刀啊……好刀!不脆!有韧劲!!”
华清棠也凑近了些,好奇地看着那把貌不惊人的小刀。
小药娘虽然看不懂刀,但是看着两人兴奋的样子,也是知道他们完成了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的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了眉宇间的清冷。
理论终于变成了现实!
最艰难的技术难关,已经被攻克了!
剩下的,主要就是安安心心的铸造一把真正的好刀出来!
好到让官府无话可说的环首刀就可以了!
来得及!
还来得及。
“还剩三天。”
张星落深吸一口气,自信满满的看向了门外。
就在此刻,一阵粗暴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惊雷般划破了后院的宁静。
“张老憨,你个老东西,给我滚出来!”
声音蛮横无理,充满了挑衅。
屋内的三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张老憨挣扎着想下地,却被张星落按住了。
“爹,您别动,我去看看。”张星落脸色沉了下来,吩咐了一声,“华姑娘,麻烦你照看一下我爹。”
华清棠轻声提醒,“你,小心点。”
“嗯!”
他快步穿过简陋的棚屋,走向前院的铺子。
刚走到小门口,一股污言秽语夹杂着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劈头盖脸地扑面而来。
张星落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七八个游手好闲、流里流气的泼皮无赖,正像一群鬣狗般堵在铁匠铺狭窄的门口。
大多衣衫不整,歪戴着破帽,一脸痞气的盯着他。
有的手里拿着木棍,有的干脆就抄着铁匠铺外面堆放的铁条。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汉子,左脸上有一道刀疤。
他一脚踹翻了门口的木炭,黑色的木炭骨碌碌滚落了一地,瞬间被踩得粉碎。
其他的泼皮则是有的靠在歪斜的门框上怪笑,有的用脚踢着铺子里的铁砧和工具,发出刺耳的噪音。
更有两个极其不要脸的,竟然解开裤腰带,作势要对着那熄了火但尚有余温的炉膛撒尿!
张星落看着是怒火升腾,几乎想要冲上去跟他们拼命。
但他还是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
俗话说,阎王好说,小鬼难缠!
对付这种人,硬碰硬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这些人很明显是受人指使,故意来找茬的。
张星落深深的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各位好汉,不知来我这小小的铁匠铺,有何贵干?”
那领头的刀疤脸汉子斜睨了他一眼,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怪笑道:“哟,正主老棺材瓤子不敢出来,派了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犊子?”
张星落眼神一寒,“家父身体不适,卧病在床。在下张星落,各位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拐弯抹角,污言秽语?”
“嘿!小子还挺横!”另一个尖嘴猴腮的泼皮怪叫一声,上前一步,几乎要戳到张星落的鼻子,“少他娘的跟老子装蒜!老子问你,你们这破铺子占的地儿,是哪来的?!”
地?
原来如此!
张星落心中暗暗冷笑,想到铺垫了这么多,竟然是冲着这个来的。
陈家的手段,还真是下作得没有底线。
“这地是我张家祖上传下来的,在此打铁已有两代人。官府的文书、地契俱在,不知阁下有何疑问?”张星落不紧不慢的说道。
“放屁!”
刀疤脸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唾沫星子横飞,“什么狗屁祖传的地!老子告诉你,这块地,原本是我们陈家远房七舅姥爷的三大姑的二侄子当年逃荒时落下的!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赶紧给老子把地腾出来,滚出去!”
“就是!这地是我们陈家的!你们这些外乡来的贱匠,凭什么占着?!”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漏洞百出的,一看就知道是在胡搅蛮缠。
“就是!这地是我们陈家的!你们这些外乡来的贱匠,凭什么占着?!”
“赶紧滚!不然爷爷们今天就把你们这破铺子给砸了!”
“对!砸了!把这些碍眼的家伙都扔出去喂狗!”
泼皮们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手中的棍棒也开始不怀好意地挥舞起来,故意敲打着门框和墙壁,制造着巨大的噪音和恐慌气氛。
旁边几个胆小的邻居远远地探头看了一眼,又赶紧缩了回去。
看到这些泼皮们却始终围绕着“地”的问题打转,张星落哪里还不清楚他们的目的。
这分明是连借口都懒得找,直接开始耍无赖了!
想要拖?
“各位!”
张星落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压过了嘈杂的叫嚷声,“你们口口声声说这地是陈家的亲戚所有,空口无凭,谁信?我张家在此两代,街坊邻居皆可作证!”
“你们若真有凭据,大可拿出地契文书,我们去县衙对质!若拿不出来,便是强闯民宅,寻衅滋事!大汉律法俱在,就算你们是陈家派来的,恐怕也担不起这个罪责吧?!”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周围可能存在的旁观者能听到。
同时,他直接点破了陈家,试图给这些泼皮施加压力。
“证据?老子的话就是证据!”
刀疤脸被张星落点破身份,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凶戾取代。
他恶狠狠地瞪着张星落,“识相的,现在就乖乖收拾东西滚蛋!免得受皮肉之苦!不然……”他晃了晃砂锅大的拳头,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不然怎样?”
张星落毫不退缩,迎着他的目光,冷笑道,“光天化日之下,聚众强闯民宅,毁坏财物,恐吓勒索,就不怕王法吗?就算穰县县令不管,难道南阳郡守也不管吗?!”
“王法?哈哈哈!”
泼皮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哄笑起来。
刀疤脸手一抬,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他上前一步,几乎贴着张星落的脸,用一种阴狠无比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小子,我实话告诉你,在这穰县,陈家的话,就是法!!!”
掷地有声!嚣张至极!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固。
好家伙,这是演都不演。
这是彻底撕破脸皮,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不要了?
看样子,陈家已经是迫不及待了。
张星落虽然愤怒,但眼神却异常冷静。
越要到关键时刻,越得冷静。
刀疤脸那嚣张的余音在狭窄的铁匠铺门口回荡。
“好一个陈家就是法!”
张星落冷声道,“这话,是陈胥让阁下说的,还是阁下自己胆肥,敢替陈家定这规矩?”
刀疤脸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半大小子非但不怕,反而直接把话顶了回去,还把陈家家主抬了出来。
他色厉内荏地吼道,“少他娘的废话!老子说什么轮得到你管?!今天不把地让出来,你们就等着铺子变瓦砾堆!”
“地?”
张星落嘴角勾起一丝讥诮,“刚才我便说了,张家在此打铁两代,地契官凭俱在。不过,我倒是听闻陈家发家史上,不少田产来路不明。阁下口口声声陈家祖产,不知可敢拿出地契,与我家那张布满油渍的老契,去县衙存档处当面对质一番?”
当别人污蔑你时,自证,是最傻的事情!
因为只要你自证了,就会陷入到别人的节奏里。
所以张星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些话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门外的邻居听个清楚了。
于是,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
“你得想好了,伪造官契可是重罪啊!”
张星落加重了语气,“阁下替陈家办事,也得掂量掂量,这掉脑袋的买卖,划不划得来!”
刀疤脸被问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本就是奉命来耍无赖拖时间的,哪里有什么真凭实据?
被张星落几句话点破关键,又隐隐抬出律法和官府,一时间竟有些骑虎难下。
身后的泼皮们也有些骚动,他们是混不假,但也没蠢到真替人掉脑袋。
见言语震慑住了对方,张星落却并未放松警惕。
因为这只是暂时的,这伙人绝不会轻易罢休。
果不其然,那刀疤脸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干脆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嚎了起来,
“哎呀!欺负人了啊!没天理了啊!占了我们陈家的地,还用官府吓唬人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其他泼皮立刻会意,也跟着起哄。
有的装模作样地抹眼泪,有的指着张星落破口大骂,有的则继续用脚踢门口的杂物,甚至有人捡起石块作势要扔。
整个场面再次变得混乱不堪,纯粹的无赖撒泼,让人头疼欲裂。
狗日的!
张星落心中暗骂。
这帮滚刀肉硬的不行来软的,就是耗着不走!
再这样下去,且不说赌约,光是这无休止的骚扰就足以让铁匠铺关门。
时间,在这僵持中,流逝。
就在张星落试图寻找突破口时,一个人背着手踱着方步姗姗来迟。
是里正。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里正一开口便是官腔十足的呵斥,“大白天的聚众喧哗,都不要脸面了吗?!”
刀疤脸见到他,立刻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张家的恶行。
张星落也冷着脸看着他。
“事情我知道了,那张家小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里正捻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
张星落没有废话,直接将地契对质的要求提了出来。
里正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嘛……地契之事,非同小可,年代久远,确实需要仔细查证。”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小子啊,不是我说你,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嘛。陈家这位……呃……亲戚的心情,也要理解嘛,祖产被占,换谁都着急。这样吧,”
“为了避免双方再起冲突,也为了方便县衙查证。从即日起,到地契查明之前,你家这后院临溪的地方,不得再动工!铺子里的炉火,我看也暂时熄了吧,省得再生事端!”
“里正大人!”
张星落盯着里正,,“您明知我与官府有十日赌约!却让我停工熄火,这与直接判我死罪有何区别?!”
“哎呀呀,话可不能这么说。赌约之事,我会尽量跟铁官大人分说,看能否通融。”里正挥挥手,一副“我自有办法”的样子,眼神里却全是敷衍,“眼下最重要的是平息争端嘛!听我的,没错!”
张星落还想再争辩,里正却已不耐烦地开始赶人,“好了好了!都散了!散了!陈家这位,你也先回去,等消息就行!张家小子,记住我的话,安分点,否则后果自负!”
刀疤脸冲着张星落狞笑一声,比了个威胁的手势。
带着一群得意洋洋的泼皮扬长而去。
里正斜着眼看了一眼张星落,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
然后也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转眼间,铁匠铺门口只剩下一地被踩踏的木炭和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