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暮春时节(十二)

瀛洲刺史府,正堂。

阿史那祁懒散地坐在本该属于张豪的紫檀官椅上,靴底碾着地上散落的公文。

他的弯刀横在膝头,刃上还凝着未干的血珠——那是张豪长女的。

“张刺史。”

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多年不见,您这官威倒是不减当年啊。”

张豪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官帽早不知丢到哪去了,花白的头发散乱如草。

他浑身发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求饶:“可汗……可汗饶命!下官、下官当年有眼不识泰山……”

“哦?”

阿史那祁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刃,血痕在雪亮的刀面上拖出长长的尾迹,“本汗记得,那年冬至大朝会,本汗按礼制站在殿末,您路过时是怎么说的?”

他忽然俯身,刀尖挑起张豪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那双狼一般的眼睛。

——“‘蛮夷也配上朝?’”

张豪瞳孔骤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年前,那个刚归降的突厥贵族笨拙地穿着汉家官袍,在含元殿外被他当众嗤笑……

“下官该死!下官……”

张豪突然疯狂磕头,前额砸在砖上砰砰作响,鲜血很快糊满了脸,“求可汗看在、看在下官这些年勤政爱民的份上……”

“勤政爱民?”阿史那祁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那昨日被本汗屠尽的三千瀛洲守军,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猛地踹翻案几,杯盘砸在地上粉碎。门外立刻冲进两个突厥武士,拖进来个披头散发的少女——是张豪的幼女,才十四岁,杏黄的襦裙上全是血脚印。

“爹!爹救我——”

阿史那祁一把揪住少女头发,弯刀在她颈间比划:

“张刺史可知,当年你骂我蛮夷时,我正捧着你们姜朝赏的《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刀锋轻轻一划,少女的尖叫戛然而止,“现在,你也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

张豪瘫软在地,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拖出去,喉间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别急。”

阿史那祁蹲下来,用染血的刀面拍打张豪的脸,“当年你还说过——‘胡人只配吃生肉’。”他转头对亲兵笑道,“去,架鼎烧水,本汗要请张刺史吃顿熟的。”

当滚烫的水汽弥漫大堂时,张豪终于崩溃了。

他手脚并用爬向阿史那祁,却在距三步之遥被亲兵踩住脊背。

“可汗!求您给我个痛快!求……”

“痛快?”阿史那祁起身,阴影笼罩着地上蠕动的躯体,“当年你们姜人烹杀我突厥使节时,可没给过痛快。”

他挥手,“慢慢煮,让张刺史好好体会——什么叫……那个什么来着?……对!‘礼尚往来’。”

惨叫声持续了半个时辰。阿史那祁就着这声音饮酒,偶尔瞥一眼殿外——瀛洲城头的姜字旗已被扯下,取而代之的狼头大纛正在烽烟中猎猎作响。

“再派个顺眼的姜人给长安送封信。”他抹了抹嘴边的油腥。

……

紫宸殿的烛火暗了又明,姜俶盯着案头那摞染着滹沱水腥气的战报,突然打了个寒颤。

“啪嗒——”

朱笔从指间滑落,在奏折上拖出一道狰狞的血痕。那是兵部尚书告老的折子,末尾“年老体衰”四字被血渍浸透,倒像是用残阳写的遗书。

“陛下,该添灯油了。”

王德全捧着烛台凑近,火光忽地一跳,映出姜俶眼底蛛网般的血丝。

姜俶挥退太监,指尖摩挲着战报上“浮尸塞流”的字样。恍惚间听见滹沱水的呜咽——不,是殿外的雨,下得人心烦意乱。他抓起案角凉透的参汤灌下,喉头突然发痒,咳得龙纹袖口溅满褐渍。

“韩典呢?!”

他猛地掀翻奏折堆,纸页纷飞如招魂幡,“不是说三日必退敌?!不是说河北军骁勇善战?!”

无人应答。

雨点砸在琉璃瓦上的声响,倒像极了突厥骑兵的箭雨。姜俶忽然想起半月前,太后隔着珠帘轻捻佛珠:“皇帝莫急,韩相自有安排。”

——安排?安排到突厥人都快饮马黄河了!

——是不是要到阿史那祁打到长安时才安排好!

他踉跄着扑向多宝格,抓起先帝留下的青铜剑。

剑鞘蒙尘,抽出来却是雪亮——原来日日有人擦拭。姜俶望着剑身上扭曲的倒影,忽然发狠劈向鎏金屏风。

“咔嚓!”

屏风上绣的《万里江山图》应声裂成两半。

王德全连滚带爬扑进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年轻的天子披发跣足,剑尖抵着破碎的锦绣山河,笑得比哭还难看。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龙体?”

他扔下剑。

“你告诉朕,河北那里还剩几州?朝中还有几个能用之将?嗯?!”

“奴才……”

“滚!都他妈给朕都滚!”

不久后,大殿重归安宁。

姜俶弯腰拾起兵部尚书的告老折子,一笔一画批了“准”字。朱砂晕开时,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先帝握着他的手教写字:

“治国如运笔,要力透纸背。”

可如今他的笔锋,连张纸都劈不开了。

……

紫宸殿内,烛泪堆成小山。

“陛下……”小太监跪在阴影里发抖,“皇后娘娘说……说想见您。”

姜俶抬头,看向了那个称得上“不识时宜”的小太监。

良久,他重新整理好龙袍和头发,起身向殿外走去。

“朕知道了。”

……

晨色侵阶,裴府老桐簌簌落着枯叶。

老桐树的荫影筛下细碎光斑,蝉鸣声里,裴琰负手立于青石径上。

他身后站着的青年身形清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却悬着柄乌木鞘短剑——剑格处隐约可见前朝内造的龙纹。

“子渊啊。”

裴琰忽然开口,指尖拂过桐树龟裂的树皮,“这棵桐树是唐初时的名将李芷在击退公孙皓北伐后,回朝途中所种,实在令人想不到这树历经快千年了却依然挺立。”

青年垂首不语,露出的后颈有一道陈年箭疤,在阳光下泛着白玉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