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罡风像头失控的猛兽,在落云镇的青石板路上横冲直撞,卷着砂砾劈头盖脸砸向行人。临街商铺的木门吱呀作响,幌子被吹得噼啪乱响,像极了柳氏抽在秦羽背上的竹条。少年蜷缩在柴房角落,鼻尖萦绕着潮湿的霉味,头顶的破瓦被风掀得咔咔乱响,漏下的月光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碎成银箔。
“死崽子!劈的柴连灶都填不满,还想吃饭?”柳氏的骂声伴随着踢门声炸响,木门重重撞在墙上,震落的墙灰扑簌簌掉进秦羽的衣领。他数着手里的窝头,发霉的斑点像极了柳氏脸上的黑痣,咬下一口,硬邦邦的面团硌得牙龈生疼。这是他十岁生辰的“贺礼”,比往年多了半块,代价是整整一天没合眼的劈柴——从卯时到酉时,他挥断了三根柴刀,双手虎口震得发麻,却只换来柳氏的冷笑:“贱骨头,也就配干这粗活。”
墙角那面裂成三瓣的铜镜里,映着张清瘦的脸,眉骨处的淤青是三天前被柳氏的笤帚抽的,此刻还泛着紫黑。秦羽摸了摸藏在破棉袄里的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心口,让他想起模糊记忆里的体温——那是属于父母的、早已褪色的温暖。他不知道父母是谁,只记得襁褓中晃动的剑穗,和柳氏接手宅院时,从他襁褓里搜出的这块碎玉。玉佩背面刻着半道剑纹,每当他握得太紧,剑纹就会发出极淡的青光,像极了夏夜的流萤。
“小杂种,吃屎呢?”
柴房木门突然被踹开,柳氏的小儿子柳明轩叉着腰站在门口,手里举着半只烧鸡,油汁顺着指缝滴在地上。十二岁的少年穿着崭新的棉袍,腰间挂着柳氏花大价钱买的玉佩,满脸不屑:“我娘说,你爹娘是被官府砍头的贼,临死前把你扔在茅坑里,臭气熏天——”他忽然凑近,盯着秦羽手里的窝头,恶意地笑,“怎么,难不成你手里那块破玉,也是偷来的?”
秦羽攥紧窝头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想起上个月,柳明轩故意把他劈好的柴堆推倒,看着他在泥地里一根根捡起来,笑得满地打滚。此刻,烧鸡的香气钻进鼻腔,胃袋发出抗议的抽搐,可他只是垂下眼,盯着对方腰间的玉佩——那是用他父母留下的银镯换的,柳氏曾在深夜里对着烛火擦拭,嘴里嘟囔着“贱骨头的东西,倒也值几个钱”。
“滚出去。”秦羽低声说,声音像生锈的铁钉。
“哟,敢顶嘴了?”柳明轩挑眉,突然抬手将烧鸡甩向秦羽。油渍斑斑的鸡腿砸在他胸口,掉在发霉的稻草上,溅起一片灰雾。少年发出夸张的惊呼:“哎呀,脏了脏了,小杂种的东西,连狗都不吃!”他转身跑开,笑声混着风声,像把钝刀在秦羽心上划来划去。
秦羽盯着地上的鸡腿,喉咙发紧。三天前,他在厨房偷喝了一口残汤,被柳氏发现后,整整一天没给饭吃。此刻,鸡腿上的油还在冒热气,他却只能捡起窝头,慢慢啃食。发霉的味道混着泪水,在舌尖蔓延,他突然想起衣柜深处的那双绣鞋——鞋面绣着精致的剑纹,鞋跟处刻着“青云”二字,那是他在七岁时,从柳氏的箱底翻到的。当时柳氏发现后,差点打断他的手,从此他便知道,这双鞋和玉佩一样,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事物
更漏声在远处响起,亥时三刻。秦羽吹了吹掌心的寒气,将竹剑横在胸前,依照残页上的姿势缓缓挥出。剑风擦过破瓦,带起一片细雪,却在即将击中铜镜时突然变向——这是他练了三十遍的“残影刺”,每次到最后关头,手腕总会不受控制地颤抖。“妈的!”少年低声咒骂,额角沁出细汗。他不知道这招的名字,却本能地觉得,这是改变命运的钥匙。
玉佩再次发烫,这次的热度比以往更甚。秦羽忽然想起柳氏曾说过,他的父母是“犯了事的贼”,被官府追杀而死。但他在老宅的衣柜里,见过一双绣着剑形花纹的女鞋,鞋跟处刻着“青云”二字,与玉佩背面的剑纹隐隐呼应。这些零碎的线索像团乱麻,在他脑海里拧成死结,却在每个寒夜里,让他辗转难眠。
罡风突然加剧,破瓦被掀飞两块,冷雨劈头盖脸砸下来。秦羽退到墙角,稻草堆被雨水浸透,冻得他牙关打颤。他望着漏雨在地上砸出的水洼,里面倒映着破碎的月光,像极了他支离破碎的身世。但他攥紧了竹剑,指腹摩挲着刃口的毛刺,在心里默默发誓:“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鬼地方,要让柳氏后悔踢开我,要找到……”
要找到什么?他说不清楚。只是每当摸到玉佩,脑海中就会闪过零碎的画面:漫天剑光里,有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狂奔,衣摆上的剑穗被血浸透;山门前的匾额上,“青云”二字在火中扭曲,像极了残页上的剑纹。这些画面太过模糊,却在每个寒夜里,让少年的心跳得格外剧烈。
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秦羽终于抵不住困意。他蜷缩进湿漉漉的稻草堆,怀里抱着竹剑和玉佩,像抱着最后的铠甲。梦里,他看见一位白衣老者站在云端,手中墨剑斩落星辰,剑穗上的流苏,竟和玉佩上的雕纹分毫不差。老者俯瞰着他,声音像山涧清泉:“少年,当你握紧竹剑时,便已握住了命运的剑柄。剑穗上的血,不是耻辱,是你爹娘用命为你铺的路。”
“他们是谁?”秦羽在梦里大喊,“我到底是谁?”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挥剑斩开云雾,露出一座被战火焚烧的山门,匾额上“青云剑宗”四字斑驳不堪。襁褓中的婴儿啼哭不止,持剑男子将玉佩塞进婴儿襁褓,转身迎向漫天剑气。血珠溅在玉佩上,剑纹突然发出强光,将婴儿送至云端——那画面与秦羽记忆中的碎片重合,让他在梦中泪湿枕巾。
柴房外,柳氏的鼾声穿过墙壁,与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交织成网。而在这张网的缝隙里,秦羽的十岁生辰,正随着漏雨的滴答声,悄然流逝。属于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二日卯时,柳氏踢开柴房的门,准备像往常一样呵斥秦羽去劈柴,却看见少年靠在墙角,手里的竹剑不知何时断成两截,而他胸前的玉佩,正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青光。“小杂种,发什么呆?”柳氏骂道,却在接触到秦羽的目光时,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像把未出鞘的剑,虽藏于鞘中,却已有了刺破阴霾的锋芒。
秦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稻草,望向窗外泛白的天际。落云镇的清晨依旧寒冷,屋顶的积雪在晨光中微微发亮。他摸了摸新磨的竹剑,昨天练剑时磨出的血泡还在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心里的灼热。柳明轩的嘲笑、柳氏的辱骂、柴房的寒冷,都像一块块磨刀石,将他心中的剑意磨得愈发锋利。
“今天劈三担柴,少一根就别想吃饭。”柳氏甩下话,转身离开。
秦羽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残页上的最后一句:“以影为剑,逆影成尊。”他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却觉得每个字都像火炭,烙在心底。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柴房,落在他手中的碎玉上时,青光突然大盛,在地面投出一道剑形光影——那光影,竟与他梦中老者手中的墨剑,分毫不差。
这一天,落云镇的人发现,那个总在柴房里缩着脖子的小杂役,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手里的柴刀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力。他们不知道,在少年破旧的棉袄下,一块璞玉正在黑暗中悄然打磨,等待着出鞘的那一天,让整个灵霄大陆,都听见他的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