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净鬼

姜炎踏入赵府，府内仆人们闻声赶来，纷纷躬身行礼，脸上堆着恭敬的笑意。

可姜炎却恍若未闻，他的目光穿过人群，鼻尖微动，循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径直朝府邸深处走去。

那香气极淡，似檀非檀，似兰非兰，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稚嫩气息，像是孩童身上特有的干净味道。

他穿过曲折的回廊，绕过假山流水，最终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前。

院门半掩，青苔爬满石阶，显然少有人至。

姜炎站在门前，指尖轻抬，在眉心处虚划一道符印，低声道：

“天眼，开。”

刹那间，他的眸中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芒，眼前的景象也随之变化——

原本空荡的屋内，竟多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穿着旧式的绸缎小褂，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几枚虚幻的铜钱。

他稚嫩的脸上挂着纯粹的笑容，铜钱在他手中叮当作响，时而抛起，时而接住，玩得不亦乐乎。

姜炎怔住了。

他见过的怨魂厉鬼，或狰狞，或哀怨，或满腹执念……

却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纯粹的灵体。

孩童的笑声清脆如铃，无忧无虑，仿佛死亡从未在他身上留下阴霾。

姜炎站在门口，一时竟不忍打扰。

可最终，他还是轻轻推开门，踏入屋内。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他嗓音温和，生怕惊扰了这个孩子。

孩童的动作蓦地一顿，虚化的铜钱从他指缝间滑落，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他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讶，歪着头打量姜炎，半晌才怯生生地问：

“你……在跟我说话？你能看到我？”

姜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嗯，我能看到你。”

孩童眨了眨眼，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真的呀？好久没人跟我说话了！”

他蹦跳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好奇地凑近姜炎，

“那……你是谁呀？”

姜炎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轻柔：

“我叫姜炎，你呢？”

“我叫崽崽。”

小孩嘻嘻一笑，就像是找到玩伴一样，绕着姜炎转圈。

小小的身影轻盈如风，时而蹦到窗台上，时而跳到木柜边缘，又‘嗖’地一下窜回姜炎面前。

姜炎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忽然问道：

“你一直在这里？在等谁吗？”

崽崽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慢慢停下脚步，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轻轻的：

“……我在等妈妈。”

姜炎眸光微凝。

崽崽抬起头，脸上依旧挂着笑，可那双眼睛里却透出一丝茫然的执拗：

“妈妈说，要我在这里等她，她很快就会回来接我……可是……”

他皱了皱鼻子，有些困惑地掰着手指，

“我等了好久好久，她一直没来。”

姜炎沉默。

他环顾四周——这间屋子偏僻陈旧，角落里积着薄灰，床榻上的被褥早已褪色，却仍能看出曾经是精心布置的。

一只小小的布老虎歪倒在枕边，针脚细密，只是颜色早已黯淡。

姜炎的目光落回崽崽身上。

孩童的魂魄干净得不染一丝怨气，甚至连等待的焦灼都没有，只是单纯地、固执地守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相信着那个承诺。

“崽崽。”

他轻声问，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崽崽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呀。”

他指了指窗外，

“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数不清啦。”

姜炎闭了闭眼。

——这间屋子，恐怕早已被遗忘。

而崽崽口中的‘妈妈’，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夕阳渐沉，暮色四合，屋内最后一丝暖光也悄然褪去。

“大哥哥，你陪我玩好吗？”

“这里好无聊，我只能自己跟自己玩……”

崽崽凑近姜炎，满脸希冀之色。

姜炎见状沉默一会儿，随后咧嘴笑道：

“好啊，大哥哥陪你玩。”

姜炎席地而坐，掌心摊开，几枚铜钱在他指间翻飞，时而排成一线，时而叠作小山。

崽崽趴在一旁，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小脸几乎要贴到铜钱上，嘴里不住地惊叹：

“哇！大哥哥好厉害！”

崽崽嗓音软糯，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

姜炎唇角微扬，指尖一弹，铜钱‘叮’地一声跃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稳稳落回掌心。

崽崽‘咯咯’笑起来，小手拼命鼓掌，身影在暮色中忽明忽暗，却掩不住满身的雀跃。

“好玩吗？”

姜炎问。

“好玩！”

崽崽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星星，

“从来没人陪我玩这么久！大哥哥最好了！”

姜炎看着他纯粹的笑脸，心头微软，伸手虚虚揉了揉他的发顶。

“天黑了。”

姜炎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轻声道，

“跟我出去吧，我有好东西给你。”

崽崽闻言，笑容忽地一滞。

他缩了缩脖子，小声道：

“……不行呀。”

“为什么？”

“妈妈说，我不能出这个房间。”

崽崽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她说……我出去的话，其他人会不高兴的。”

姜炎眸光一沉。

——其他人？

他环顾四周，这偏僻的小院显然多年无人踏足，所谓的‘其他人’，恐怕早就不在乎这里是否多一个孩童的魂魄。

“崽崽。”

他放缓声音，蹲下身与崽崽平视，

“你很想见妈妈，对不对？”

崽崽猛地抬头，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大哥哥能帮我找到妈妈？”

姜炎点头：

“我有办法，但你要先跟我出去。”

崽崽咬着嘴唇，小脸上满是挣扎。

他回头望了望昏暗的屋内——那里有他熟悉的床榻、小布老虎，还有妈妈最后留下的叮嘱。

可眼前的大哥哥目光温柔，掌心朝上，像是在等他做决定。

“……真的能找到妈妈吗？”

他小声问。

“我保证。”

姜炎声音很轻，却坚定。

崽崽深吸一口气，终于伸出小手，搭在姜炎掌心：

“那……那我只出去一会儿哦！”

姜炎微笑：

“好。”

当崽崽小心翼翼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夜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久违的草木清香。

他呆愣了一瞬，随即睁大眼睛，惊喜地“哇”了一声。

“是风！是风呀！”

他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个圈，衣袂翻飞，像只终于出笼的小雀。

他蹦跳着跑到院中的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枝叶间漏下的细碎月光。

又蹲下来摸了摸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野花，每一处细微的景致都让他兴奋不已。

“大哥哥！你看！蚂蚁在搬家！”

“哇！萤火虫！是萤火虫！”

“这个石头好光滑呀……”

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身影在月色下轻盈跃动，时而攀上假山，时而伏在池边撩水，尽管指尖根本触不到水面，却仍乐此不疲。

姜炎抱臂倚在廊柱旁，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

“别跑太远。”

他温声提醒，

“不能出这个院子，知道吗？”

崽崽一个急刹停住，转身用力点头：

“知道啦！”

说完又蹦蹦跳跳地奔向另一处新奇角落，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姜炎望着他欢快的背影，笑意渐渐敛起。

——这样干净的魂魄，不该被困在方寸之间。